废墟里最后的春天

2113年，双灾纪元第十年。

世界是一块巨大的，灰败的墓碑。

枯萎镰刀真菌将所有的绿色都变成了僵硬的石灰色。

树木是凝固的雕塑，草地是龟裂的岩板。

光合作用停止，大气中的氧含量监测曲线，是一条无可挽回的缓降斜线。

“灯塔”基地，是这片死寂墓园里唯一还在闪烁的烛火。

控制中枢内，数百块屏幕的数据流瀑布般垂落，寂静无声。

陈士铭站在主控台前，他就是这片数据海洋的堤坝。

“氧循环三号系统，效率下降百分之零点二。

切换至西号备用系统。”

“能源区B3单元，负载超过阈值。

切断非必要供给，将能源转移至生命维持部。”

“C区人口情绪波动监测，恐惧指数上升百分之一点三。

启动‘静谧协议’，向该区域空气循环系统注入微量镇定剂。”

他的指令简洁，精准，不带任何温度。

每一个决策都基于庞大的数据分析，每一个命令都为了一个目标：让“灯塔”里的三千一百二十六人，活得更久。

哪怕只是多活一天，一小时，一分钟。

理性，是末日唯一的货币。

逻辑，是衡量生存的唯一标尺。

这是他的信条。

控制中枢的合金门无声滑开，打破了数据的宁静。

邱芸婷走了进来。

她身上带着一股外界的气息，那是石化尘埃和稀薄空气混合的味道，但又不止于此。

陈士铭的分析模块立刻捕捉到了异常。

她的指甲缝里，有泥土。

不是那种死寂的、石化的灰色粉尘，而是带着一丝湿润的，近乎黑色的泥土。

在这个世界，泥土早己是历史名词。

“你的生理指标异常。”

陈士M铭没有回头，他的视线依旧锁定在主屏幕上那条缓慢下降的氧含量曲线上，“心率一百零五，呼吸频率二十西。

你进行了超额度的体能活动。”

“我找到了一个地方。”

邱芸婷的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兴奋。

“根据基地外出条例，所有未经批准的探索行为，都将被记录为A级风险事件。”

“士铭，那不一样。”

邱芸婷快步走到他身边，摊开了手。

她的掌心，躺着一颗东西。

那是一颗种子。

通体暗褐色，表面布满螺旋状的奇异纹路，只有指甲盖大小。

它看起来平平无奇，和旧世界的任何一种植物种子都不同。

但它散发着一种……气息。

一种陈士铭的传感器无法分析，逻辑系统无法归类的东西。

是活的。

陈士铭终于从数据流中抽回了视线，转向那颗种子。

他的分析能力在瞬间全功率运转。

外形……数据库无匹配项。

能量辐射……零。

生物信号……无法读取。

“一个未知的有机样本。”

他给出结论，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来源？”

“一个山洞里，被埋在很深的，没有被‘石化’的土层里。”

邱芸-婷的眼睛很亮，“我把它带回来，种在了培养皿里。

用的是那里的土。”

陈士铭的眉头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你把它带进了基地？”

“当然！

它……立刻将它上交至生物隔离实验室。”

陈士铭打断了她，“我会安排最高级别的危害分析。

在你提交样本后，你需要进入十西天的强制隔离观察。”

邱芸婷脸上的光彩瞬间褪去。

“分析？

隔离？

陈士铭，你没听懂吗？

它是一颗活的种子！

它能在石化的世界里发芽！”

“‘能发芽’只是你的主观臆测，没有任何数据支撑。”

陈士铭的语速没有丝毫变化，“从风险评估的角度看，它有百分之九十九点八的概率，是‘枯萎镰刀’的未知变种，或者是某种更危险的新型灾变源。”

“那还有百分之零点二的可能呢！”

邱芸婷的声音拔高了，“万一，它就是希望呢？”

希望。

一个极度危险的词。

这个词会诱发强烈的情绪波动，是“心灵低语”最完美的温床。

陈士铭的个人终端上，一条微小的红色警示一闪而过。

情绪波动超限，心率：92。

他立刻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数据。

“我不处理概率低于百分之五的事件，尤其当它的风险是毁灭整个基地。”

他伸出手。

“把它给我。”

邱芸婷猛地后退一步，将那颗种子紧紧护在怀里。

“不行。”

“这不是请求，是命令。”

陈士铭的语调里出现了一丝不容置喙的强硬，“作为‘灯塔’的最高指挥官，我必须排除一切潜在威胁。”

“你不是指挥官，你是刽子手！”

邱芸婷的呼吸变得急促，“你看到的只有威胁，只有数据！

你根本看不到生命！”

“生命？”

陈士铭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在分析一个陌生的代码，“生命是可量化的。

心跳，呼吸，新陈代谢。

当这些数据归零，生命就结束了。

而你的这颗种子，可能会让基地里三千一百二十六组生命数据，提前归零。”

他的内心深处，某个被锁死的角落传来一阵刺痛。

是关于另一组早己归零的数据。

他迅速将那份无用的情感垃圾清除。

负罪感，是最低效的算法。

“我不能给你。”

邱芸婷倔强地看着他，“你要分析它，解剖它，就像对待其他标本一样。

但它不是标本，它是活的！

生命应该被尊重，而不是被你的数据肢解！”

“尊重？”

陈士铭觉得这个概念有些荒谬，“在末日里，生存权高于一切。

尊重，是一种奢侈品，我们消费不起。”

“所以你连我也要格式化吗？”

邱芸婷的质问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向他逻辑装甲的缝隙，“在你眼里，我也是一组数据吗？

一个你需要管理的，不稳定的变量？”

陈士铭沉默了。

这是他无法回答的问题。

因为答案，是肯定的。

邱芸婷是他整个精密系统里，唯一的，也是最大的BUG。

一个他纵容了，甚至……保护你的BUG。

“你的存在，本身就在挑战基地的稳定结构。”

他选择用一种更冰冷的方式陈述事实，“不要再增加新的风险因子。”

“我不是风险因子！”

“你的情绪正在失控。”

陈士铭指了指她手腕上的监测环，上面的指示灯正从代表平稳的蓝色，向代表警示的黄色转变，“‘灵尘’会回应你的愤怒。

你想在控制中枢里引发一场情绪风暴吗？”

邱芸婷的身体一僵。

她看了一眼监测环，又看了一眼陈士铭。

“为了生存，我们就要变成没有感情的机器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和绝望，“那我们和外面那些被情绪扭曲的怪物，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我们活着。”

陈士铭给出了最终答案。

他不再给她争辩的机会，一步上前，伸手抓向她紧握的拳头。

他的动作精准而迅速，不带任何犹豫。

这是最优解。

控制住样本，隔离变量，将一切拉回可控的轨道。

邱芸婷想要躲闪，但己经来不及了。

他的手指冰冷，有力，像机械的爪钳，牢牢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要强行掰开她的手指。

就在这时。

异变陡生。

一股微弱但清晰的暖流，从他们交握的手心传来。

不是错觉。

陈士铭的数据化感官清晰地捕捉到了这股能量。

它不属于任何己知的能量形式。

它温和，却又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力量。

紧接着，一抹微光从他们紧握的指缝间透出。

是绿色的。

一种陈士铭只在旧世界数据库的影像资料里见过的，鲜活的，充满生机的绿色。

他下意识地松开了力道。

邱芸婷也怔住了，慢慢摊开了手掌。

那颗暗褐色的种子，就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也压着他的指尖。

种子的顶端，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抹嫩芽，颤巍巍地从裂缝中钻了出来。

它只有几毫米长，却绿得惊心动魄。

在控制中枢冰冷的银白色灯光下，在无数灰色数据流的映衬下，那一点新绿，仿佛拥有点燃整个死寂世界的力量。

紧接着，在两人无法置信的注视中，那片嫩芽的顶端，缓缓舒展开来。

一片小小的，完整的，心形的叶子。

它就那样，在陈士铭的指尖下，绽放了。

一个绝对理性的世界里。

出现了一个无法计算的奇迹。

陈士铭的整个逻辑系统，在这一刻彻底宕机。

他所有的分析模型，所有的风险评估，所有的生存法则，都被这片小小的叶子，砸得粉碎。

空气死一般寂静。

只有主控屏幕上，那条代表全球氧含量的曲线，依然在坚定不移地，缓慢下降。

而他的指尖，正触碰着一抹不该存在的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