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不烦恼

二零二五年，深城，凯宾斯基酒店宴会厅。

“我说夏言，你这月薪够买这桌上一瓶酒的吗？”

刺眼的水晶吊灯下，赵天宇端着酒杯，手腕上那块百达翡丽在灯光下晃得人眼晕。

他笑容满面，声音却不大不小，刚好能让主桌这一圈老同学都听清楚。

周围瞬间安静了几分，几个原本在说笑的人也停下了话头，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来。

夏言感觉脸上像被针扎一样，火辣辣的。

他身上这套为了同学会特意买的、打折后还花了他半个月工资的西装，此刻仿佛成了枷锁，紧绷绷地勒着他。

他艰难地扯出一个笑，手指在桌下蜷缩起来，指甲掐进了掌心。

“天宇，你就别开玩笑了。”

旁边有人打了个圆场。

“开玩笑？

我这是关心老同学！”

赵天宇故作不满，随即又凑近一步，压低声音，但那音量依旧清晰可闻，“听说你前段时间又被优化了？

啧啧，要我说啊，当年你要是跟我一样，考个公务员，或者来我家公司，也不至于现在这样……唉，都是老同学，有困难你说句话嘛。”

夏言喉咙发干，他想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硬气的反驳，但胃里翻涌的酒意和长久以来被生活磨平的棱角，让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下意识地看向主桌另一端，那个穿着香奈儿套裙，妆容精致，正微笑着与身旁人低声交谈的女人——林雪见，他们当年的校花，他曾经懵懂追求过的初恋。

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或者说，注意到了，但并不关心。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悲凉，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我去趟洗手间。”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身后传来赵天宇毫不掩饰的大笑和其他人细微的窃窃私语。

洗手间里，光滑的大理石台面映出他此刻的模样——三十七岁的脸，眼角爬上了细密的皱纹，头发因为焦虑而有些稀疏，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落魄。

他打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用力扑打着脸颊，试图驱散那令人作呕的酒意和羞耻感。

没用。

一点用都没有。

镜子里的人，陌生得让他心惊。

他想起刚才赵天宇的嘴脸，想起林雪见事不关己的淡漠，想起自己空空如也的银行卡和催缴房租的短信……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

他冲到马桶边，剧烈地呕吐起来，仿佛要把这半生的失意和苦闷都吐个干净。

吐到最后，只剩下无力的干呕，眼前阵阵发黑。

“就这样吧……真没意思……”他喃喃自语，意识最终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夏言！

夏言！

快醒醒！”

一个带着焦急和关切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同时感觉胳膊被人轻轻捅了一下。

夏言猛地一个激灵，从混沌中惊醒。

刺眼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老旧得有些掉漆的木制课桌，上面用涂改液画着歪歪扭扭的卡通图案。

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和少年人汗液混合的、独属于夏天的味道。

他愕然转头，看见一张带着婴儿肥的、清秀焦急的脸庞。

女孩扎着简单的马尾辫，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连衣裙，眼神清澈，正担忧地看着他。

苏暖？

他愣住了。

那个在他记忆中，早己嫁作人妇，随丈夫去了外地，渐渐失去联系的青梅竹马？

“你睡糊涂啦？

老师看你半天了！”

苏暖压低声音，急急地说道，手指悄悄指了指讲台的方向。

夏言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戴着厚重眼镜、表情严肃的数学老师，正拿着粉笔，站在写满了三角函数公式的黑板前，目光如炬地盯着他。

教室里安静得只能听到头顶老式吊扇“吱呀吱呀”转动的声音，以及窗外聒噪的蝉鸣。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皮肤紧致，手指修长，充满了年轻的力量。

身上穿着的是蓝白相间、土里土气的校服。

他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胡茬，没有皱纹，光滑得不可思议。

心脏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开始疯狂地跳动。

这不是梦！

他猛地抬头，视线飞快地扫过教室。

斑驳的墙壁上挂着“团结、勤奋、求实、创新”的标语和爱因斯坦的画像，角落里堆着高高的、散发着油墨味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同学们一张张稚嫩又熟悉的脸庞……讲台旁，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清冷得像一朵栀子花，正低头认真记笔记的女孩，不是林雪见是谁？

黑板上方的日历，清晰地印着——1997年，6月3日。

距离香港回归，还有28天。

距离高考，还有……他记不清具体天数，但绝对是倒计时阶段。

我……回来了？

回到了二十八年前，高二的课堂上？

巨大的冲击让他头晕目眩，前世今生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在他脑海中疯狂对冲、融合。

同学会上的羞辱，失业后的彷徨，房贷的压力……以及，眼前这真切得不能再真切的，带着燥热和粉笔灰气息的青春。

“夏言！”

讲台上，数学老师终于忍无可忍，提高了音量，带着明显的不悦。

“上课睡觉！

看来我讲的你都懂了？

那你上来，把这道题做一下！”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窃笑。

谁都知道夏言成绩平平，尤其是数学，更是拖后腿的科目。

这道题是刚才老师讲了半天的压轴题，难度不小。

赵天宇坐在前排，回过头，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看好戏的讥诮笑容。

苏暖在一旁急得首跺脚，却又无可奈何。

林雪见也微微抬起了头，清冷的目光落在夏言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夏言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

他看了一眼黑板上的题目，一道经典的三角函数综合应用题。

对于经历过高考、大学乃至社会毒打的他来说，这种高中题目……他站起身，在全班目光的注视下，步履平稳地走向讲台。

拿起粉笔的瞬间，他感受到的不再是恐慌和尴尬，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以及……一种掌控命运的笃定。

他转过头，目光平静地迎向数学老师带着怒意的视线，声音清晰地开口：“老师，这道题有三种解法。

您想我先演示哪一种？”

一瞬间，整个教室鸦雀无声。

数学老师镜片后的眼睛猛地睁大。

苏暖捂住了嘴，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

连一首清冷的林雪见，握着笔的手也微微顿住了，抬头看向讲台上那个仿佛突然变得陌生的少年。

站在讲台上的夏言，迎着所有或震惊或疑惑的目光，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勾起。

这一次，他的人生，绝不会再有任何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