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新来的研究生当着所有人面,说我们系统人情关系太重,不懂现代管理。
我笑着把他的简历递回去:“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 他不知道,
全省三分之一的处级干部,都是我当年在人事处亲手提拔的。 三个月后他转正无门,
哭着求我高抬贵手。 我递给他一份调岗通知书:“基层更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 他永远猜不到,那处偏远山区的镇长,是我十年前亲手送进去的嫡系。
会议室里冷气开得足,但空气却燥得很。新招录的应届研究生陈旭站在投影幕前,意气风发,
侃侃而谈。他带来的那份《关于引入现代化管理体系,提升单位效能的方案》,
纸页崭新挺括,上面的饼图画得比他鼻梁上那副金丝眼镜还要精致。“……综上所述,
我认为,我们单位,乃至我们整个系统,长期以来存在的最大弊病,就是人情关系过重,
非正式沟通渠道取代了规范的流程管理!这严重制约了工作效率,也助长了某种……呃,
不那么阳光的文化氛围!”“年轻人”三个字在他身上还没褪色,声音清亮,
带着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尖锐。他的话像一块硬邦邦的石头,砸进看似平静的湖面,
底下暗流汹涌。在座的中层们,有的低头盯着保温杯里浮沉的枸杞,
有的用手指无声地敲着桌面,眼神微妙地交流着。陈旭的目光扫过全场,
最后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挑衅,落在了主位上的我身上。我端起手边的紫砂杯,吹开浮沫,
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没说话。脸上是惯常那种温和的,甚至带了点欣赏意味的笑容。
等他把所有的论点都阐述完毕,会议室里陷入一种尴尬的寂静时,我才不紧不慢地放下杯子。
“想法很新颖,调研也下了功夫。”我的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每个人竖起耳朵,
“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我们这些老家伙,确实需要些新风吹一吹。”陈旭嘴角微微上扬,
那是一种即将被认可的期待。我没有看他的表情,只是伸手,
用两根手指将他放在我面前的那份精美方案,轻轻地推了回去,
纸页在光滑的会议桌面上滑过,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不过,”我顿了顿,
目光掠过他那张还带着校园青涩的脸,“有些情况,可能还需要再多了解。人事工作,
复杂就复杂在它面对的是人,不是机器。”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我抬手虚按了一下,
止住了他的话头。他当然不会知道,也不会去想,
眼前这个他觉得思想僵化、只会搞关系的“老家伙”,在省厅人事处深耕二十年,
全省各个要害部门,有多少人当年提拔考察时的档案袋,是我亲手封的缄。
那一个个如今声名赫赫的名字,他们晋升路上最关键的那一步,
档案里都曾留下过我写的考察意见。三分之一?或许还不止。时间过得很快,像指间的沙。
三个月试用期将满,陈旭身上的那股锐气,早已被现实磨得坑坑洼洼。
他提出的那些“现代化管理建议”,如同泥牛入海,连个响动都没有。他负责的项目,
总是莫名其妙地缺资源、少配合,处处掣肘。同期进来的人,转正流程都走得顺风顺水,
只有他的申请表,一直卡在那里,无人签字。他找过直接领导,
领导打着官腔说再研究研究;他越级反映到分管副局长那里,副局长客气地听完,
然后说会督促人事处按规定办理。规定?规定就像橡皮筋,松紧只在某些人一念之间。
他终于慌了。那天下午,他敲开我办公室的门时,脸上早已没了当初的神采,眼眶泛红,
头发也有些乱。“李……李局,”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当初是我年轻不懂事,胡说八道……请您,
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他站在宽大的办公桌对面,身体微微发抖,
像个考试作弊被抓住的学生。我没有起身,只是向后靠在椅背上,平静地看着他。
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在他苍白的脸上切出几道明暗交错的光痕。“小陈啊,
”我慢悠悠地开口,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这话说的,工作是工作,
个人看法是个人看法,不要混为一谈嘛。”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是是是,
李局,是我混账,我不该乱说话……求您高抬贵手,
我的转正……”我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递到他面前。不是转正审批表,
而是一纸调岗通知书。接收单位是邻省交界处的一个偏远山区乡镇,
职务是镇经济发展办公室科员。他愣愣地看着那份通知,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
却发不出声音。“基层,”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语气依旧温和,
甚至带了点勉励的意味,“天地广阔,更需要你这样有知识、有想法的‘人才’去锻炼,
去施展抱负。好好干,别辜负组织的培养。”他猛地抬头,
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一丝难以置信。他当然永远也猜不到,也不会有人告诉他,
那个穷乡僻壤,鸟不拉屎的镇子上,现任的镇长,姓王的那位,
十年前在市委党校青干班学习时,他的毕业鉴定,是我斟酌了半个晚上,
一字一句亲手写就的评语。他是我一手从信访办那个泥潭里捞出来,稳稳送到那个位置上的。
嫡系谈不上,一份香火情,足够了。陈旭伸出颤抖的手,接过那张薄薄的纸,仿佛有千钧重。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悔,有恨,更多的是一种彻底的茫然。
他慢慢转过身,脚步虚浮地走向门口,背影佝偻,像是已经被那纸调令压弯了腰。
我收回目光,拿起手边的紫砂杯,又喝了一口茶。水有点凉了。门在陈旭身后轻轻合上,
隔绝了他那失魂落魄的背影。办公室里恢复了宁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
像遥远的潮汐。我拿起内线电话,拨了一个号码,语气平淡如常:“小张,
陈旭同志的调令他已经拿走了。你跟进一下后续手续,按照规定时间,送他下去报到。嗯,
对,组织程序要完备。”放下电话,我重新拿起那份被陈旭拒绝过的《现代化管理方案》,
翻看了几页。纸上的图表和数据,在此时看来,带着一种天真而刺眼的理想主义。
我随手将它丢进了脚边的碎纸机。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
将那些“锐气”和“新潮”绞成了细碎的纸条。陈旭离开的那天,没有欢送,
甚至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他像一颗投入湖面的小石子,激起过一点微不足道的水花,
然后迅速沉底,被更大的波澜吞没。单位里一切照旧,流程依旧,人情依旧。
偶尔有人提起他,也不过是茶余饭后一句略带嘲讽的“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研究生”,
随即便被其他话题取代。与此同时,一份经过“优化”和“结合实际”的新管理指导意见,
悄然在单位内部下发。里面吸收了一些陈旭方案里无关痛痒的技术性建议,但核心精神,
已然变成了如何“在现有框架下提升效能”。起草人署名,自然是我。……偏远山镇,
暮色四合。陈旭提着简单的行李,站在镇政府的院子里。低矮的办公楼墙皮剥落,
院子里停着几辆沾满泥泞的摩托车和一辆破旧的皮卡。空气里弥漫着牲畜和柴火混合的气味,
与省城窗明几净的办公室恍如两个世界。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笑着迎了出来,
热情地握住他的手:“你就是小陈吧?欢迎欢迎!我是镇长,王有福。
早就听说省里要给我们派个高材生来,可把我们盼坏了!”王镇长的笑容很热情,
握手的力道也很足,但那双眼睛里闪烁的精明,让陈旭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意。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王镇长,您好,给您添麻烦了。”“哪里话!人才难得啊!
”王镇长用力拍着他的肩膀,“走,先去宿舍安顿下来,晚上我给你接风!咱们这穷乡僻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