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城市的灯火，总是在人最疲惫的时候，才显得格外刺眼。
它们像一把被漫不经心揉碎的金箔，冰冷地撒在都市的黑色天鹅绒上。
小林揉了揉发涩的双眼，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数字，无声地跳到了二十一点十七分。
项目截止日前的办公室，像一艘夜航的船，
浮在由键盘敲击声和中央空调嗡鸣组成的低沉海涛上。他下意识地去摸口袋里的手机，
屏幕漆黑，按了几次电源键都毫无反应。最后一点电力，
早在半小时前那通与客户漫长沟通的电话中消耗殆尽。
一种熟悉的、近乎本能的焦虑感漫上心头——在这个时代，手机没电，
几乎意味着被世界短暂地遗弃。他对面，部门主管杨姐还在专注地盯着屏幕，
指尖在键盘上飞舞，节奏稳定得像节拍器。偶尔停下来，她用修长的指尖用力按揉一下眉心，
仿佛要将疲惫从脑中挤出。她是个一丝不苟的女人，四十岁上下，妆容永远精致，
衣着永远挺括没有一丝褶皱，像一件被精心维护的奢侈品，
却也带着奢侈品特有的、不易亲近的疏离感。“杨姐，
”小林的声音在近乎凝滞的寂静里显得有点突兀，甚至带着点惊扰他人的歉疚，
“您带充电宝了吗？我手机…彻底没电了。”杨姐敲击键盘的手指骤然停了下来，悬在半空，
形成一个僵硬的姿势。她没有立刻抬头，视线先是从屏幕的上方边缘缓缓抬起，
越过显示器冰冷的边框，落在小林脸上。那目光里起初带着被打断工作的一丝不悦，
随即像是理解了他的需求，但最终沉淀下来的，却是一种小林读不懂的、复杂的空白。
那空白并非空洞，反而像暴风雪前的天空，压抑着某种难以言说的东西。“没有。
”她的回答简短，干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几乎是生理性的拒绝感。音节落下，
她便立刻伸手去拿桌上的咖啡杯，仿佛需要一个动作来填补这句拒绝之后的尴尬真空。
她的指尖在触碰到冰凉的瓷杯时，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像是被那冰冷刺痛。她端起杯子，
却没有喝，只是那么紧紧地握着，白皙的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泄露着与她平静语调全然不同的内心波澜。就在这时，
一阵轻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从门口传来。保洁吴姨提着一个半旧的水桶和拖把，
正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道本就属于背景的影子，不知已观看了多久。她总是这样，
在所有人卸下白日的盔甲后，才悄然出现，擦拭着残留在空气里的疲惫与欲望。
她看了看小林脸上未褪的窘迫，又飞快地、像被烫到一样瞟了一眼杨姐那紧绷如弓弦的侧影，
然后默默放下水桶，走到墙角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工具包前，弯腰在里面仔细地翻找起来。
片刻，她拿着一个物件，步履无声地走向小林。那是一个很旧的充电宝，
黑色的塑料外壳已被岁月磨出一种深色的、油腻的包浆，边角处布满细密的磕碰痕迹，
诉说着它所经历的颠沛。数据线的接口处，用白色的医用胶布缠了一圈又一圈，
缠得紧密而笨拙，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试图弥合什么的仓促。吴姨什么也没说，
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默默地将它递到小林面前，
动作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小林赶忙接过，
冰凉的触感和略显沉坠的分量让他微微一怔，他连声道谢。就在接过的一瞬间，
是一种混合了灰尘、老旧塑料以及某种电路板过度发热后留下的、带着不祥意味的焦糊气味。
他将数据线插进自己那部“死亡”已久的手机，充电指示灯幽幽地亮起红光，
像黑暗中的一只独眼。同时，
一阵细微的、仿佛老旧收音机在空频段搜寻信号时的、持续不断的滋啦声，
也从充电宝内部隐约传来。“谢谢吴姨！”小林再次说道，
试图用音量驱散那细微声音带来的不适感。吴姨只是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拎起水桶，
转身走向走廊深处，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完全吞噬，仿佛从未出现过。
小林下意识地再次看向杨姐。她的侧脸在电脑屏幕散射的冷光下，显得异常僵硬，
如同石膏面具。她的目光，不再是空白，而是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惊悸的专注，
钉在那个正在给小林手机输送微弱生命的、缠满胶布的充电宝上。
那眼神里翻滚着一种小林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恐惧、憎厌与某种深切痛楚的复杂情绪。突然，
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桌边那瓶小小的、精致的便携香水瓶。“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刺破了办公室的宁静。玻璃瓶炸开，
里面琥珀色的液体在地毯上迅速洇开一小块深色。
一股浓烈到近乎呛人的、由百合的甜腻与檀木的沉郁混合而成的香气，如同爆炸的冲击波，
瞬间蛮横地席卷了会议室每一寸空间，以一种绝对的优势，
彻底覆盖、抹杀了那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收拾一下。”杨姐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她甚至没有看一眼地上的狼藉，也没有再看那个充电宝一眼，仿佛那是什么致命的污秽。
她径直快步走了出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急促和凌乱。
小林愣在原地，手里握着那个正在微微发热、持续发出滋啦低语的充电宝。
浓烈的香水味包裹着他，但那固执的电流声，却像一根细针，穿透这香气的帷幕，
持续刺探着他的耳膜。第二章那个旧的、缠满胶布的充电宝，就此暂时留在了小林这里。
杨姐再也没有提起过它，仿佛那晚的失态、碎裂的香水瓶以及那突兀的香气，
都只是一场集体臆想。但她并非真正遗忘。小林能感觉到，一种隐秘的、紧绷的关注，
如同无形的蛛丝，常常黏着在那个小物件上。有一次，
小林正用充电宝给公司配发的、非X品牌的安卓备用机充电，一切如常。
杨姐抱着一叠文件路过他的工位，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视线快速地扫过充电宝上那些刺眼的白色胶布，然后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语调平淡得像在问天气：“这充电宝……还好用吧？”“挺好的，电量挺足，
真是多亏了吴姨。”小林抬起头，坦然回答。他看见杨姐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
像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她的视线在那些胶布上停留了半秒，仿佛那白色是灼眼的，
然后迅速移开，
最终只留下一句干巴巴的、仿佛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提醒：“小心点……有些太老旧的设备，
内部元件老化……不安全。”那话语里的艰涩，与她平日里下达指令时的干脆利落判若两人。
这句看似寻常的提醒，像一颗被投入静水的石子，在小林心里荡开了一圈圈疑虑的涟漪。
他开始格外留意这个来历不明的充电宝。它确实有些古怪。
给苹果手机、给其他几种国产品牌手机充电时，除了那始终如影随形的、细微的滋啦电流声，
一切功能正常，充电效率甚至不错。但当他有一次，
用它给一部同样是X品牌的、多年前的旧款工作手机充电时，情况截然不同。不过十分钟，
充电宝本身就开始明显地、异常地发烫。那温度并非使用中的正常温热，
而是一种带着警告意味的、近乎灼手的热度从内部透出。他赶紧拔掉数据线，
那种不自然的、令人不安的温热在他指尖停留了很久，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疑惑促使他更仔细地检视它。他拿起充电宝，
在灯光下反复端详那些缠绕得毫无章法、只求紧固的白色胶布。他用指甲的边缘，
轻轻地、反复地刮擦着胶布的表面，能清晰地感觉到下面并非平滑的塑料或金属，
而是藏着什么凹凸不平的、被刻意覆盖的东西。好奇心，混合着一丝莫名的寒意，
像一只冰冷的小手，开始持续地挠抓着他的心。另一个被他悄然纳入观察范围的，是吴姨。
吴姨的工作时间与办公楼里的白领们完美错开，如同昼夜交替。
她总是在清晨第一缕光线射入前，或在深夜灯火阑珊后，像一道无声的影子，
擦拭着这座玻璃与钢铁丛林里的尘埃。但小林逐渐发现了一个规律：每天清晨，
当他第一个赶到公司时，杨姐的办公桌总是光洁如新，不仅桌面一尘不染，
连那些容易积灰的边边角角，都被擦拭得锃亮。有一次，他提早到了，
正好看见吴姨半蹲在杨姐的工位旁，用一块柔软的软布，蘸着清水，
反复地、极其耐心地打磨着桌角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细微的木刺。她的神情专注而温柔，
嘴角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那不是在完成一项保洁工作，
更像是在进行一件神圣的、充满爱意的仪式。然而，一旦杨姐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那种专注与温柔便会瞬间从吴姨脸上消失。她会立刻低下头，拿起手边的拖把或抹布，
迅速而无声地挪动到远离视线的角落，或是转身走进茶水间，
只留下一个略显佝偻、仿佛承载了无数重量的背影，很快融入了背景之中。她们之间，
没有任何语言的交流，甚至连眼神的偶然碰撞都极其罕见。
但那条横亘在她们之间的、看不见却无比坚实的鸿沟，
以及那种诡异的、单向的、沉默的关注，让小林感到一种无形的压抑。
第三章持续了数周的紧张项目终于成功上线，部门举行了庆功宴。餐厅包间里，人声鼎沸，
酒杯碰撞出清脆的声响，笑语声、吹嘘声、抱怨声交织在一起，
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放纵与快活气氛。杨姐作为项目的最高负责人，
自然成了众人敬酒的焦点。她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程式化的微笑，
举杯、浅酌、应对各种或真诚或客套的赞美，举止得体自如。但小林注意到，
她那精心描画的笑容很少真正抵达眼底，她的目光偶尔会像失去信号的雷达，
短暂地失去焦点，穿过喧闹攒动的人群，
落在最角落里那个孤寂的身影上——吴姨也被邀请来了，作为对后勤人员的一种慰劳。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块吸收所有声音的海绵，面前只放了一杯橙汁，
金黄的颜色在她灰暗的衣着衬托下，显得格外扎眼。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场面更加热烈，
也更加混乱。小林也被几位兴致高昂的同事灌了不少酒，胃里开始翻江倒海，
头重脚轻地起身想去洗手间清醒一下。经过那个安静的角落时，
他看到吴姨不知何时已经伏在了桌上，肩膀伴随着不平稳的呼吸微微耸动，像是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