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师姐,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林妙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
她手里捏着一块小小的青花瓷片,整个人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周围的师兄弟们,目光齐刷刷地钉在苏锦身上,像一根根淬了冰的针。
“林妙还是个新人,苏锦你也太严厉了。”
“就是,不就是差点没拿稳吗?又没真的摔了。”
“她都快被你骂哭了。”
苏锦垂着眼,看着工作台上那只修复到一半的明代官窑“天圆地方”瓶,没说话。
这只瓶子是“古韵斋”今年接下的最要紧的活计,委托人是京城里数得上名号的大人物。
瓶身碎成了上百片,她们修复组花了整整两个月,才拼合了不到三分之一。
每一片,都薄如蝉翼,价值连城。
刚才,林妙负责递送一片关键的瓶口碎瓷,却因为走神,手一滑,瓷片差点飞出去。
是苏锦眼疾手快,在离地不到半尺的地方捞了回来。
她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说。
林妙却先哭了。
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苏锦心里一声冷笑。
这套路,她进“古韵斋”三个月,已经见了不下十次。
林妙是师傅秦海山新收的关门弟子,嘴甜,会来事,把整个斋里的上上下下都哄得服服帖帖。
只有苏锦,她从来不搭理。
因为苏锦是“古韵斋”里,除了秦师傅之外,手艺最好的人。
尤其是瓷器修复,她有天赋。
林妙嫉妒她。
所以,林妙总是在一些最关键的时候,“不小心”出一点小差错。
然后用眼泪和道歉,把所有的责任都引到苏锦身上。
营造出一种苏锦仗着手艺好,打压新人,冷漠无情的假象。
“苏锦!”
一声怒喝从门口传来。
师傅秦海山沉着脸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斋里的老师傅。
“你又在欺负妙妙?”
秦海山看都没看苏锦,径直走到林妙身边,语气是毫不掩饰的关心。
“师傅,不怪师姐,是我自己笨手笨脚……”
林妙抽噎着,把手里的瓷片递过去,话却说得极有技巧。
“我只是想帮师姐分担一点,没想到还是添了乱……师姐一个人负责‘天圆地方’瓶最难的部分,太辛苦了,我……”
话没说完,眼泪又涌了上来。
好一朵迎风摇曳的小白莲。
秦海山果然脸色更沉了。
他转向苏锦,目光里满是失望和责备。
“苏锦,你的手艺是好,但心胸太狭隘了!妙妙是你师妹,你多带带她怎么了?总是摆着一张臭脸给谁看?”
“修复文物,讲究的是心平气和,你看看你,一身的戾气!”
“我看‘天圆地方’瓶的核心修复,你先停一停,好好反省一下!”
周围的师兄弟们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神情。
他们早就看苏金不顺眼了。
一个女人,手艺比他们所有人都好,整天不苟言笑,像个冰块。
现在被师傅当众训斥,真是大快人心。
苏锦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幸灾乐祸的脸,最后落在秦海山身上。
她什么都没解释。
因为她知道,解释没用。
在所有人都偏向林妙的时候,她的任何一句话,都会被解读成狡辩和推诿。
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知道了,师傅。”
然后,她脱下身上的蓝色工作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工作台上。
拿起自己的水杯,转身就走。
没有一丝留恋。
背后,林妙藏在秦海山臂弯里,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苏锦,跟我斗?
你还嫩了点。
苏锦走出修复室,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她深吸一口气,胸口的郁结却丝毫没有散去。
她不明白。
为什么安安静静做点事,就这么难?
为什么总有人要把精力浪费在这些无聊的勾心斗角上?
她回到自己的小屋,一间位于“古韵斋”后院的偏房。
屋里陈设简单,除了床和桌子,就是一排排架子,上面摆满了各种修复工具和残破的古物。
这些都是她从各地的废品站和旧货市场淘来的。
别人眼里的垃圾,却是她手里的宝贝。
她坐到桌前,拿起一块碎裂的玉佩,开始打磨。
锉刀划过玉石,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声音,让她烦躁的心,慢慢静了下来。
她不需要别人的认可。
她的世界,只要有这些残缺的宝贝,就够了。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第二天一早,她就被一阵嘈杂声吵醒。
她推开门,看到几个师兄弟正围在院子里,对着她屋子的方向指指点点。
“听说了吗?昨天那事,林妙回去就病倒了,吓的。”
“啧啧,这苏锦心也太狠了,对那么个小姑娘,至于吗?”
“我看她就是嫉妒!嫉妒林妙是师傅的关门弟子,得师傅疼爱!”
“手艺好有什么用?人品不行,早晚要出事。”
流言蜚语像长了脚的毒蛇,一夜之间,爬满了“古韵斋”的每一个角落。
苏锦成了那个心胸狭隘、嫉妒成性、霸凌师妹的恶人。
而林妙,则是那个无辜、可怜、惹人怜爱的小白兔。
苏锦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她面无表情地给自己倒了杯水。
杯子里的水,清澈见底,映出她毫无波澜的脸。
网暴?
在古代,这叫人言可畏。
她不在乎。
只要不让她碰那些宝贝,她可以当自己是个透明人。
可她没想到,麻烦会主动找上门。
“咚咚咚。”
房门被敲响了。
“苏锦,师傅让你去趟正堂。”
来人是平日里和她关系还算不错的师兄阿远,但他此刻的表情也有些复杂。
苏“锦”皱了皱眉。
正堂,是“古韵斋”接待最尊贵的客人,或者处理最严重的事情时,才会去的地方。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走进正堂,苏锦立刻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
师傅秦海山坐在主位上,脸色铁青。
两旁坐着斋里所有的老师傅,一个个神情严肃。
而林妙,正跪在堂中央,哭得肝肠寸断,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一看到苏锦进来,她哭得更凶了。
“师傅,各位师叔伯,你们要为我做主啊!”
秦海山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在苏锦身上。
“孽徒!你还有脸来!”
苏锦站定,不卑不亢地看着他。
“师傅,不知弟子犯了何错?”
“还敢狡辩!”
秦海山一拍桌子,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
他指着旁边桌上一个锦盒。
“你自己看!”
一个老师傅走过去,打开了锦盒。
里面躺着的,是一枚小小的红色印章。
印章的材质,是顶级的鸡血石,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但此刻,这抹动人心魄的红色上,却多了一道刺眼的划痕。
苏“锦”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是……“血凤”印。
是“天圆地方”瓶的委托人,那位京城大人物的私人印鉴。
因为极其喜爱,所以随身携带,昨天来视察进度时,还曾拿出来给秦海山鉴赏过。
怎么会……坏了?
“这枚印章,昨天一直放在我的书房里,除了我,就只有你和妙妙进去过!”
秦海山的声音里压着滔天的怒火。
“今天一早,妙妙发现印章坏了,吓得赶紧来告诉我。苏锦,你还有什么话说!”
林妙哭着抬头,看向苏锦,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委屈。
“师姐,我知道你因为昨天的事生我的气……可、可你也不能拿师傅和古韵斋的前途来出气啊!”
“这‘血凤’印是周大人的心头肉,如今被我们弄坏了,他要是怪罪下来,整个古韵斋都要遭殃的!”
她这一番话,字字句句,都把矛头指向了苏锦。
动机——报复她林妙。
后果——连累整个古韵斋。
真是好算计。
周围的师兄弟们也炸开了锅。
“天啊,她怎么敢!”
“疯了吧!那是周大人的东西!”
“我就说她人品不行,手艺再好也是个祸害!”
“把她赶出古韵斋!我们不能被她连累!”
苏锦看着跪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看似柔弱不堪的林妙。
心里一片冰冷。
她终于明白,林妙想要的,不仅仅是把她从核心修复的位置上挤下去。
她想要的,是把她彻底毁掉,赶出“古韵斋”。
“不是我。”
苏锦只说了这三个字。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不是你?难道是它自己长脚跑去撞坏的吗?”
秦海山气得发笑。
“书房的钥匙只有我有,昨天下午,我让你去书房取《古瓷图鉴》,你待了足足半个时辰!”
“而妙妙,只是进去给我送了杯茶,前后不过一分钟!”
“不是你,难道是妙妙做的?”
秦海山指着林妙,厉声质问苏锦。
“她这么个胆小的姑娘,她敢吗?她有这个动机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苏锦身上,等着她的回答。
苏锦看着秦海山。
看着这个曾经手把手教她辨认瓷片,带她入行的师傅。
他的眼睛里,只有愤怒和对林妙的偏袒,没有一丝一毫的信任。
苏锦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忽然觉得很可笑。
是啊,她拿不出证据。
在这种情况下,谁看起来更弱,谁就更像受害者。
谁更会哭,谁就更有理。
她不会哭,也不会示弱。
所以,她就是罪人。
“苏锦,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秦海山的声音冷得像冰。
“承认错误,然后去周大人府上负荆请罪。或许,还能为古韵斋求得一线生机。”
“如果你还执迷不悟……”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逐出师门,身败名裂。
整个正堂,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看着苏锦,等着她低头认罪。
林妙跪在地上,低着头,嘴角那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越来越深。
苏锦。
结束了。
然而,苏锦却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
她缓缓地,朝着那枚破损的“血凤”印走了过去。
她的脚步很稳,没有一丝慌乱。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拈起了那枚印章。
她将印章举到眼前,对着光,仔细地端详着那道划痕。
仿佛那不是一道罪证,而是一件等待她修复的艺术品。
所有人都被她的举动搞懵了。
“你干什么!”秦海山怒喝。
苏锦没有理他。
她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目光直直地看向林妙。
那目光,平静,却又像能穿透人心。
林妙被她看得心里一慌,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师、师姐,你这么看着***什么……不是我做的……”
苏“锦”的嘴角,忽然,向上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那是一个冰冷的,带着一丝嘲讽的笑。
“这道划痕,不是意外。”
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这是用‘金刚砂’混着牛胶,以极细的笔锋,刻意划上去的。”
“划痕深浅均匀,边缘整齐,没有丝毫崩裂的痕迹。”
“这说明,动手的人,对力道的控制,极其精准。”
“而且,她很懂鸡血石的特性,知道从哪个角度,用多大的力,才能划出这样一道既显眼,又不会让整块石头崩裂的伤痕。”
苏锦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
“这是一种炫技。”
“一种,只有修复师才能看懂的炫技。”
她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巨浪。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秦海山。
他们只看到了划痕,却从未想过,一道小小的划痕里,竟然还藏着这么多门道。
林妙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死死地咬着嘴唇,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苏锦看着她,一字一句地继续说道。
“在整个古韵斋,除了师傅,能有这样精准手法的,不超过三个人。”
“我是一个。”
她的目光,缓缓移动,最后,定格在林妙惨白的脸上。
“你,林妙,是第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