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进入河谷地界,芙蕾雅就忍不住揉了揉耳朵。
“小磷,是我的错觉吗?”
她疑惑地说,“这里的风,吹过葡萄叶的声音……好像比别处要轻一些?
连鸟叫都像被谁捂住了嘴。”
小磷绕着她飞了一圈,表示同意。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葡萄熟透的气味,但更深层处,缠绕着一种……“被压抑的旋律”,一种沉默的噪音。
镇上的人都很友善,只是笑容背后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广场上的喷泉哗哗作响,却盖不住一种无形的寂静。
芙蕾雅在镇中心唯一的酒馆“橡木桶”坐下,点了一杯招牌红葡萄酒,试图从酒保那里套话。
“哦,你说安静?”
酒保是个红光满面的胖大叔,一边擦杯子一边压低声音,“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我们微光河谷的歌谣,那可是连路过吟游诗人都要偷师几句的!
首到几个月前……”他神秘兮兮地凑近:“老酿酒师法比昂,你知道吧?
我们最好的酿酒师,也是以前最爱在酒窖里边工作边哼歌的人。
几个月前他突然就……不唱了。
不仅不唱了,连话都少了很多。
怪的是,从他沉默那天起,整个河谷就好像被按了静音键。
连教堂的钟声听起来都闷闷的。”
芙蕾雅挑起眉。
一个酿酒师的沉默,能封印整个山谷的声音?
这听起来比老亚撒对钟声的偏执还要离奇。
她放下酒杯,一枚绣球花瓣无声地滑落,在木质吧台上滚了滚,指向酒馆地窖的方向。
“我想,”芙蕾雅对酒保露出一个无害的甜美笑容,“我需要一瓶……特别年份的酒,或许能在地下酒窖找到?”
凭借一点小小的幻术(让看守酒窖的学徒以为看到了一群发光的蓝蝶而分神),芙蕾雅轻易地溜进了“橡木桶”酒馆那庞大而幽深的酒窖。
空气中弥漫着橡木桶和酒精的醇厚气息,但在层层酒香之下,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执念”气息,混合着……悲伤与愧疚。
在酒窖最深处,一个堆满陈旧橡木桶的角落,她找到了法比昂。
那是一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人,正用手轻轻抚摸着一个看起来最古老、积满灰尘的橡木桶,眼神空洞。
“下午好,法比昂先生。”
芙蕾雅轻声开口,避免惊扰这凝固的空气。
老人吓了一跳,浑浊的眼睛看向她,带着警惕。
“你是谁?
怎么进来的?
这里不欢迎外人。”
“我是一个路过的……听众。”
芙蕾雅微笑道,指尖萦绕起微光,几朵小小的绣球花在她肩头绽放,“我听说,微光河谷失去了一些非常动听的东西。
比如,您的歌谣。”
法比昂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掠过痛苦的神色。
“没有什么歌谣了!”
他粗声粗气地说,“都结束了!
走吧,别来打扰一个老头子!”
但芙蕾雅没有动。
她看着那个被法比昂紧紧守护着的旧木桶,小磷正兴奋地绕着它飞舞。
“是因为它吗?”
她问,“这个桶里,藏着让您沉默,也让整个山谷失声的秘密?”
法比昂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芙蕾雅不再犹豫。
她伸出双手,绣球花瓣与蝶翼流光如丝线般涌出,并非强行侵入,而是如同温柔的溪流,环绕着法比昂和那个旧木桶。
她低语:“让我看看,被酒精和时光尘封的,究竟是什么。”
记忆的织锦缓缓展开——年轻的法比昂,和他的双胞胎兄弟里昂,一起在葡萄园里奔跑、歌唱。
他们的声音和谐得天衣无缝,是河谷里最动听的和声。
他们一起学习酿酒,梦想着酿出世上最美的酒。
他们最成功的作品,就是眼前这个旧木桶里的“双子星”佳酿,封存着他们青春、梦想与兄弟情谊的杰作。
然而,在一次激烈的争吵后(为了某个早己被遗忘的、愚蠢的理由),愤怒的法比昂失手推了里昂一把……里昂撞到了头,再也没能醒来。
巨大的悔恨与悲伤吞噬了法比昂。
他将那桶象征着他们情谊的“双子星”藏了起来,仿佛这样就能藏起自己的罪孽。
他发誓再也不歌唱,因为每一个音符都会让他想起里昂,想起自己无法挽回的错误。
他强烈的、压抑的悲伤与愧疚,如同一场无声的瘟疫,竟然无形中影响了他所酿造的酒(河谷里几乎所有酒都经由他手或是他的配方),进而弥漫了整个山谷,抽走了所有欢快的旋律。
“原来如此……”芙蕾雅轻叹。
这不是恶意的诅咒,只是一个灵魂背负了太久的沉重枷锁。
她将记忆的画面定格在兄弟二人在阳光下放声高歌,笑容比成熟的葡萄还要灿烂的那一刻。
她将那歌声中的纯粹喜悦,兄弟间毫无芥蒂的情谊,从尘封的记忆中提取出来,织成一道温暖的光,注入法比昂干涸的心田。
“看,”她的声音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里昂留给你的,从来不是恨和枷锁。
他留给你的,是你们共同创造的、世间最动听的歌谣,和这桶等待与世人分享的、充满情谊的美酒。
沉默,才是对他真正的背叛。”
法比昂老泪纵横。
他看着记忆中弟弟灿烂的笑脸,几十年来的压抑和痛苦终于决堤。
他张了张嘴,一个破碎的、沙哑的音节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他哼起了那首他们年轻时最爱的歌谣的调子,尽管声音颤抖,却无比清晰。
就在他歌声响起的瞬间,酒窖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碎裂了。
空气中那种凝滞的压抑感瞬间消散。
酒馆外,广场上喷泉的水声突然变得清脆响亮,远处教堂的钟声洪亮地回荡在山谷间,鸟儿的鸣叫也骤然变得欢快起来。
微光河谷的“沉默之歌”,被打破了。
几天后,“橡木桶”酒馆举办了一场特别的品酒会,主角就是那桶尘封多年的“双子星”。
法比昂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众人品尝美酒时,轻轻地、完整地唱完了那首古老的歌谣。
歌声不再年轻,却充满了释然与和解的力量。
芙蕾雅和小磷站在酒馆外,听着山谷里重新变得丰富的各种声音,相视一笑。
“这个结局,”芙蕾雅总结道,“有点悲伤的底料,但主调是释怀和解脱,还顺带解决了一个地区的‘环境噪音’问题。
报酬是几瓶顶好的葡萄酒,还不错。”
她晃了晃手中那瓶法比昂坚持送她的“双子星”,裙摆轻扬,蓝蝶环绕,再次踏上了旅程。
下一个需要被编织的记忆,又在何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