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办公室不算大,陈设简单,甚至有些凌乱。
靠墙的文件柜里塞满了卷宗,侧面贴着密密麻麻的标签。
办公桌上,电脑显示器侧方,堆积着如小山般的案卷和报告,只留下中间一小片区域用于操作鼠标。
唯一稳定光源是那盏老旧的绿色台灯,灯罩边缘泛着微黄,投下一圈温暖却无法驱散心底寒意的光晕。
林深独自坐在桌前,身体深陷在皮质转椅里。
屏幕上,正反复播放着技侦科刚刚处理过的监控视频片段。
那个来自私人仓库防盗摄像头的画面,像素不高,角度也有些刁钻。
时间戳显示在雨夜,画面中雨水形成密集的斜线,进一步干扰了清晰度。
一个身影,穿着深色的、似乎是连帽衫的衣服,从摄像头远处的一角快速走过,只有短短两三秒的侧后方影像,随即消失在监控范围的边缘。
模糊,极其模糊。
但林深的目光如同被钉在了屏幕上,一遍,又一遍地重放。
他关闭了办公室的顶灯,只有台灯和屏幕的光源交织,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使得他专注的神情显得格外凝重,甚至透出一丝偏执。
起初,是职业性的分析。
身高,大约175到180公分之间。
体型,偏瘦,但步伐稳健有力。
走路时,肩膀有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晃动,头部似乎习惯性地向左侧偏斜一个极小的角度……这些特征被林深下意识地拆解、记忆。
然而,随着重放次数的增加,一种超越理性分析的感觉,如同深水下的暗流,开始缓缓涌动。
熟悉感。
一种强烈的、令人不安的熟悉感。
这个背影的轮廓,走路的姿态,那肩膀晃动的韵律,还有那头部微偏的角度……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刮擦着他记忆的某个角落,发出刺耳又模糊的声响。
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他。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住他的思维。
是谁?
同事?
线人?
以前办案接触过的嫌疑人?
还是……某个日常生活中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他试图在脑海中搜索,像翻阅一本厚重却杂乱无章的相册。
无数面孔和身影掠过,却无一能与屏幕上这个模糊的影子完全重合。
那种感觉,就像明明知道答案就写在书的某一页,却怎么也翻不到那里。
焦躁感开始如同细小的气泡,从心底深处咕嘟咕嘟地冒出来,逐渐汇聚、膨胀。
他猛地靠向椅背,用力按压着太阳穴,试图平息脑海中翻腾的噪音。
台灯的光晕在他眼前晃动,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
为什么想不起来?
是记忆的疏漏,还是……别的什么?
一种莫名的、毫无来由的负罪感,如同墨汁滴入清水,开始在他心湖中悄然弥漫开来。
这感觉荒谬而毫无根据,却真实地存在着,让他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是因为没能及时阻止这场“审判”?
还是因为……这个让他感到熟悉的凶手,与他自身存在着某种他尚未察觉的关联?
他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念头。
自己是追猎者,不是猎物,更不可能是同谋。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请进。”
林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门被推开,苏月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走了进来。
她看到林深隐在阴影与屏幕光中的脸,以及他眉宇间无法掩饰的疲惫和焦躁,脚步微微一顿。
“还在看?”
她将咖啡放在桌上一小块空处,语气平和。
林深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常一些:“嗯。
总觉得……有点眼熟。”
苏月走到他身侧,目光也投向屏幕上那个循环播放的模糊背影。
她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太模糊了,特征不明显。
技侦那边还在尝试更高阶的算法增强,但希望不大。
这种老旧摄像头,又在那种天气条件下……我知道。”
林深打断她,语气有些生硬,“但我就是觉得……我一定见过他。”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哒、哒声。
苏月沉默了片刻,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
她认识林深很多年了,从警校到市局,很少见到他如此……不确定,甚至有些慌乱的样子。
不是因为案件本身的棘手,而是源于某种更深层的东西。
“林深,”她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医者的冷静和朋友的关切,“你最近太累了。
连续的悬案,加上这个‘审判者’……压力太大了。
人的记忆在极度疲劳时会出现偏差,甚至会产生错觉。”
林深没有立刻反驳,只是盯着屏幕,眼神复杂。
“或许吧。”
他最终喃喃道,但语气里并没有被说服的意味。
苏月看着他,知道他现在听不进太多劝告。
他像一头固执的困兽,认定了一条路,就会不顾一切地冲下去,首到撞上南墙,或者……找到出口。
“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她只能这样说,“这个背影我会记下,也会让技术那边继续跟进。
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
只有保持清醒的头脑,才能抓住他。”
林深端起那杯咖啡,滚烫的温度透过陶瓷杯壁传递到掌心,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
他喝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暂时压下了喉咙里的干渴,却无法滋润心底那片莫名的焦土。
“谢谢。”
他说,声音低沉。
苏月点了点头:“我先回去了,有事随时打电话。”
她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再次只剩下林深一个人,还有屏幕上那个永不疲倦、循环走动的模糊背影,以及台灯投射出的、仿佛将他囚禁在内的那一小圈光晕。
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了上来。
他靠在那里,许久没有动弹。
咖啡的热气渐渐消散,最终只剩下一杯冰冷的残渣。
窗外的天色己经完全黑透,城市的霓虹灯光无法穿透这间办公室厚重的窗帘。
那种熟悉的阴影,不仅存在于屏幕之上,更仿佛渗透到了这间屋子的空气里,缠绕在他的呼吸之间。
负罪感的萌芽并未因苏月的劝解而消失,反而在寂静和孤独中悄然生长。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做那个噩梦的?
好像就是在第一个类似案件发生前后?
这仅仅是巧合吗?
还有那个窗口的黑影……是真实,还是他压力过大产生的幻觉?
一个个问题,如同解不开的死结,缠绕在他的脑海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猛地惊醒一般,关掉了电脑屏幕。
办公室瞬间陷入更深的昏暗,只有台灯还在固执地散发着光芒。
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他需要离开这里,回到那个勉强可以称之为“家”的公寓,哪怕只是暂时逃离这个充满案件气息的环境。
拿起车钥匙和外套,他关闭台灯,办公室彻底被黑暗吞噬。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他沉重的脚步声在回荡。
驱车回家的路上,雨己经停了,但路面依旧湿漉漉的,反射着路灯昏黄的光。
城市夜晚的喧嚣隔着车窗,显得遥远而模糊。
他的大脑一片混乱,那个模糊的背影和噩梦中的黑影交替出现,挥之不去。
将车停在地下停车场,他乘坐电梯上楼。
金属轿厢平稳上升,镜面墙壁映出他苍白而疲惫的脸。
他避开自己的视线,盯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
“叮”的一声,电梯到达他所住的楼层。
走廊里安静无声,感应灯随着他的脚步亮起,投下清冷的光。
他走到自己的公寓门前,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口袋里的钥匙。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金属,他掏出钥匙串,找到那把熟悉的门钥匙。
就在他准备将钥匙插入锁孔的前一刻,他的脚下,无意中踩到了什么小小的、略带弹性的东西。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感应灯的光线足够明亮,清晰地照出了被他皮鞋踩扁的那个小东西——一个烟头。
过滤嘴是白色的,上面印着清晰的、熟悉的暗红色字样:中华。
林深的动作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停止了流动,一股寒意从尾椎骨首窜而上,瞬间席卷了全身。
中华烟。
陈永哲导师生前最爱的牌子。
他几乎不抽烟,家里也绝不会有烟头。
楼道里有保洁定期打扫。
这个烟头,像是刚刚被人丢弃在这里不久。
是谁?
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导师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容、却目光锐利的臉。
三年前,那场爆炸,冲天的火光,导师将他推开,自己却……导师己经死了。
他亲眼目睹了覆盖着国旗的棺椁。
那这个烟头……林深维持着弯腰准备开门的姿势,手指紧紧攥着那串钥匙,冰冷的金属棱角深深硌进掌心。
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个被踩扁的中华烟头,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
一种比在凶案现场、比看到监控中模糊背影时更加强烈的不安和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牢牢攫住了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