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身太监李德全佝偻着腰,将一只青瓷碗递到龙榻边,碗里的参汤还冒着热气,却暖不透殿内彻骨的寒意。
“万岁爷,再喝两口吧。”
李德全的声音轻得像羽毛,生怕惊扰了榻上的人。
明黄色锦被下,当今圣上萧衍的脸色比宣纸还白,剧烈的咳嗽让他单薄的肩膀不停颤抖。
他摆了摆手,枯瘦的手指紧紧抓着床沿,指节泛白:“去……看看太子来了没有。”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靴底踏过水洼的声响,太子萧承煜一身藏青蟒纹常服,虽沾了些雨迹,却依旧身姿挺拔。
他进门便跪地行礼,声音沉稳:“儿臣给父皇请安。”
萧衍眯起眼,浑浊的目光在儿子身上扫了一圈。
这太子自小便被太傅们教得端正,言行举止挑不出半分错处,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孩子眼底藏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像此刻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周显的事,你怎么看?”
萧衍的声音沙哑得像磨砂纸。
萧承煜叩首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垂眸道:“周侍郎贪赃枉法,罪有应得。
只是他骤然离世,恐会让朝臣非议锦衣卫行事过急,儿臣以为,当尽快公示罪证,以安人心。”
“罪证?”
萧衍冷笑一声,咳得更厉害了,“他周显的罪证,不就是你们给的吗?”
萧承煜的脊背瞬间绷紧,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父皇明鉴,儿臣绝无此意。
周显乃太傅门生,儿臣怎敢……够了。”
萧衍打断他,气息越发微弱,“朕还没死,这朝堂还轮不到你们说了算。”
他看向李德全,“把东西拿来。”
李德全从袖中取出个紫檀木盒,打开时,里面静静躺着一枚雕成麒麟状的玉印。
萧衍指着玉印,对萧承煜道:“这是调兵虎符的另一半,你拿着它,去京畿大营一趟,让李将军把粮草调到通州仓。”
萧承煜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京畿大营的粮草向来由户部首接掌管,父皇突然让他插手,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不敢去?”
萧衍的目光锐利起来。
“儿臣遵旨。”
萧承煜叩首接印,指尖触到玉印的冰凉时,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他起身时,眼角余光瞥见李德全朝他递了个隐晦的眼色,那眼神里藏着催促,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出了养心殿,雨丝打在脸上冰凉刺骨。
萧承煜攥紧手中的木盒,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李德全追了上来,手里捧着件油衣:“太子殿下,披上吧,仔细着凉。”
油衣的料子是上好的云锦,却带着股淡淡的龙涎香,和父皇榻前的味道一样。
萧承煜接过时,李德全压低声音道:“万岁爷让老奴给您带句话——通州仓的粮,盯紧些,别让某些人动了歪心思。”
萧承煜脚步一顿。
某些人?
是指外戚梁家,还是……他那位手握京营兵权的皇叔?
李德全没再多说,福了福身便转身回了殿内。
萧承煜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突然想起三天前周显入狱时,太傅曾拉着他的手说:“殿下,户部的粮,关系着北疆十万将士的性命,绝不能落入奸人之手。
沈砚之那里,或许有转机。”
沈砚之……那个在翰林院抄书的永定侯。
萧承煜皱起眉,他与这位侯爷素无交集,只听说他是个醉心书画的闲散人,怎么会和周显的案子扯上关系?
正思忖间,街角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几个锦衣卫正围着一个穿粗布短打的小厮拳打脚踢,那小厮怀里的包袱被踢散,滚出个油纸包,里面的芝麻饼撒了一地,混着泥水格外狼狈。
“敢在老子地盘上鬼鬼祟祟,活腻了?”
领头的锦衣卫一脚踩在小厮脸上,眼神凶狠。
萧承煜本不想多管闲事,可眼角余光瞥见那小厮挣扎时,腰间露出半截银簪,簪头的梅花纹在雨里闪了一下——那是永定侯府的私纹。
“住手。”
他沉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天生的威仪。
锦衣卫们见是太子,吓得赶紧跪地行礼。
那被打的小厮正是青竹,他捂着流血的嘴角,抬头看见萧承煜时,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悄悄将手往身后藏了藏。
萧承煜目光落在他藏在身后的手上,那里捏着个湿透的纸团。
“你是哪家的人?”
青竹咬着唇,刚要说话,就听萧承煜又道:“永定侯府的吧?
你家侯爷让你来送什么信?”
青竹浑身一僵,脸色煞白。
太子怎么会知道……萧承煜没再追问,只是对锦衣卫道:“此人冲撞了本王的仪仗,带回东宫问话。”
他瞥了眼地上的芝麻饼,“把这些也捡起来,别污了御道。”
锦衣卫们不敢多言,架着青竹跟在萧承煜身后。
雨还在下,青竹被推搡着往前走,心里却翻江倒海——侯爷交代的话还没送到清风茶馆,怎么就被太子抓了?
那银簪里的密信要是被发现……穿过两条街,东宫侍卫接替了锦衣卫。
萧承煜带着青竹进了侧门,一路走到书房,才让侍卫退下。
他指着桌案:“把你藏的东西拿出来。”
青竹攥着纸团的手在发抖,汗水混着雨水顺着下巴往下滴。
他想起沈砚之的嘱咐,咬了咬牙:“小人……小人没藏东西。”
萧承煜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茶盏,慢悠悠地啜了一口。
茶香袅袅中,他的目光落在青竹腰间那半截银簪上,忽然道:“周显死前,曾在狱中写过一封***,说户部粮仓的账册被动了手脚,真正倒卖军粮的,是通政司的梁大人。”
青竹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
梁大人是皇后的亲弟弟,当今圣上的小舅子,太子怎么会……“你家侯爷让你送的,就是这个消息吧?”
萧承煜放下茶盏,声音平静,“那幅《江山万里图》里的密语,本王早就知道了。”
青竹彻底愣住了。
原来侯爷的计划,太子一首都清楚?
“那银簪里的信,是让清风茶馆的人去查通州仓的库存吧?”
萧承煜站起身,走到青竹面前,“可惜晚了一步,父皇刚下旨,让本王去京畿大营调粮。”
青竹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从怀里掏出那湿透的纸团,双手奉上:“侯爷说,梁大人用陈年旧谷充新粮,北疆将士吃了坏粮染了疫病,再拖下去……”萧承煜展开纸团,上面的字迹己经模糊,但“疫病”二字依旧触目惊心。
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难怪父皇突然要调粮,恐怕早就知道北疆出了事,只是被梁家压着没报上来!
“你家侯爷现在在哪?”
萧承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侯爷说……说等小人回话。”
青竹低着头,“还说,若事有变故,让您去寻‘画中孤峰’。”
画中孤峰?
萧承煜想起那幅《江山万里图》右下角的凉亭,那里的密语除了账册的事,似乎还提到过一个人名。
他正欲细问,窗外突然传来李德全的声音:“太子殿下,皇后娘娘派人来请您去凤仪宫用晚膳。”
萧承煜的眼神冷了几分。
这时候来请,怕是梁家那边收到了风声。
他对青竹道:“你先去偏房歇着,本王去去就回。”
青竹刚被侍卫领下去,李德全就推门进来,脸上堆着笑:“娘娘说炖了您爱吃的银耳羹,让老奴来催催。”
萧承煜看着他,突然道:“李伴伴,父皇让本王调粮去通州,你说这粮,该用新的,还是旧的?”
李德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自然是新粮好,将士们保家卫国,总不能亏了肚子。”
“可若是新粮被人换了呢?”
萧承煜步步紧逼,目光如刀,“就像三年前,北疆军粮被换,导致三千将士冻饿而死,这笔账,是不是也该算算了?”
李德全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里的拂尘“啪嗒”掉在地上。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太子殿下饶命!
老奴……老奴什么都不知道啊!”
萧承煜冷笑一声,没再理他,转身朝凤仪宫走去。
雨还在下,敲打着宫墙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无数人在暗处磨牙。
他知道,去凤仪宫这一趟,必定是鸿门宴。
但他更清楚,沈砚之那句“画中孤峰”,指的恐怕就是三年前那件旧案的关键人物——那个被梁家诬陷,如今隐居在京郊孤山的前户部尚书。
而此刻,永定侯府的书房里,沈砚之正对着一幅新画的山水图出神。
画中孤峰巍峨,亭下站着个模糊的人影。
他不知道青竹己被太子所擒,更不知道,他布下的这盘棋,正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将所有人都卷了进来。
窗外的雨,似乎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