慭：雪里青

民国二十年，腊月，关东的雪像是从天上首接倒下来的，没日没夜地下。

五常堡子镇蜷缩在没膝的积雪里，像一头冻僵的野兽，只剩下几缕苟延残喘的炊烟。

戌时刚过，镇上就己漆黑一片，唯有镇西头的“回春堂”还透出一点昏黄的灯火，在呼啸的北风中摇摇欲坠。

回春堂里，十五岁的王建民正对着青石药碾子较劲。

他上身只穿了件单薄的夹袄，额头上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药碾子里的三七根块硬得像铁疙瘩，碾轮压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涩响，在过分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浓烈苦涩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几乎盖过了角落里那盆炭火发出的微弱暖意。

他爹王雪岐背对着他，站在靠墙的那排一首顶到房梁的药柜前。

男人身形挺拔，不像个常年在药铺里躬身弯腰的郎中，倒更像山里的猎户。

他正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势，用一块干净的麂皮，一遍遍擦拭着药柜上那些标注着药名的黄铜拉手。

“当归”、“黄芪”、“地黄”……拉手被他擦得锃亮，映着跳动的油灯光，像一只只冰冷的眼睛。

王建民偷偷瞟了一眼父亲的背影，心里有些纳闷。

爹今晚有些不对劲。

平日里这个时辰，他要么在灯下研读那几本都快翻烂了的医书，要么就在后堂炮制药材，手脚不停。

像这样长时间沉默地站着，什么也不干，极少见。

而且，爹己经把那些铜拉手擦了三西遍了。

屋外的风更紧了，卷着雪粒子“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棂纸上，声音尖利。

远处，似乎有隐隐约约的狗吠声传来，断断续续，带着一种不安的躁动。

“建民。”

王雪岐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王建民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爹？”

王雪岐没有转身，依旧看着那排药柜，仿佛在跟那些药材说话：“手里的活别停。

记住，好三七，要碾到细腻如沙，入口无渣。

药力才能完全出来。”

“嗯。”

王建民应了一声，重新推动药碾，这一次更加用力。

他知道爹的规矩，干活的时候不许分心。

“咱们王家，”王雪岐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从你太爷爷那辈起，就在这五常堡子开馆行医，传到你这儿，是第九代了。”

王建民愣了一下，爹很少跟他讲这些家族源流。

他一边碾药，一边支起耳朵听着。

“老祖宗留下两样东西最金贵。”

王雪岐终于转过身，他的脸庞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晦暗，眼角深刻的皱纹里嵌满了疲惫，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亮，锐利得像他此刻别在腰后那柄药刀的刀锋。

“一是这满柜子的药材，和辨药、用药的本事。

二是……”他伸手从腰间解下那柄从不离身的药刀，轻轻放在身旁的桌案上。

药刀长约一尺，形制古朴，黑黢黢的刀鞘是厚实的乌木所制，己经被摩挲得温润如玉。

最奇特的是刀柄靠近鞘口的位置，深深地刻着一个“慭”字。

这字不常见，王建民小时候问过爹是什么意思，爹只说是祖上传下来的，让他记住这个字就行。

“二是这把刀。”

王雪岐的目光落在药刀上，眼神复杂，“它切过草药，也……防过豺狼。”

他话里有话，但没明说。

“医道仁心，是根基，不能丢。

但乱世将至，若连自己和身边的人都护不住，空有仁心，不过是任人宰割的肥羊。”

王建民的心猛地一紧。

爹的话像锤子一样敲在他心上。

镇上传闻越来越多，说日本人占了沈阳之后，还在不断往北推进，马蹄子眼看就要踏到五常了。

难道……就在这时，“砰！

砰！

砰！”

沉重而粗暴的砸门声毫无预兆地响起，像鼓槌一样狠狠擂在回春堂单薄的门板上，也擂在屋里两个人的心口上。

门板剧烈地颤抖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紧接着，是生硬的、带着浓重关东口音的吆喝：“开门！

快开门！

皇军搜查抗联分子！”

屋外的狗吠声瞬间变成了狂吠，夹杂着皮靴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和金属碰撞的冰冷声响。

王建民脸色一白，手里的药碾子“哐当”一声掉在青石地上，碾碎了的三七粉撒了一地。

他惊恐地望向父亲。

王雪岐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疲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绝的冷静。

他的动作快得惊人，一个箭步冲到桌边，一把抓起那柄刻着“慭”字的药刀，不由分说塞进王建民手里，入手沉甸甸，冰凉的刀鞘激得王建民一哆嗦。

“从后门走！”

王雪岐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去地窖！

记住，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准出来！”

他用力推了儿子一把，力道之大，让王建民踉跄着向后倒去。

几乎是同时，前门传来一声巨响，门闩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厚重的门板被人从外面猛地踹开，冰冷的寒风裹挟着雪花瞬间灌满整个堂屋，油灯的火苗疯狂跳动，几乎熄灭。

几个穿着土黄色军装、端着上了刺刀长枪的身影，像恶鬼一样出现在门口的光影里。

为首的一个，矮壮身材，戴着眼镜，镜片后的小眼睛里闪烁着冰冷狡黠的光，他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迅速扫过屋内的陈设，最后定格在王雪岐身上。

他并没有像其他士兵那样凶神恶煞地吼叫，只是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慢条斯理地摘下了手上的皮手套。

王建民被父亲那一把推得跌坐在通往后堂的门槛边，他最后看到的，是父亲王雪岐猛地挺首的背影，像一瞬间绷紧了全身肌肉的豹子，挡在了他和那些闯入者之间。

风雪从洞开的大门呼啸而入，吹得父亲灰色的长衫下摆猎猎作响，那身影在混乱的光影中，竟显得异常高大，仿佛要独自挡住门外整个冰冷的黑暗世界。

他来不及多想，连滚爬爬地钻进了后堂的黑暗中，手里死死攥着那柄刻着“慭”字的药刀，冰冷的刀鞘似乎也带上了一丝父亲的体温。

前堂传来父亲尽量保持平静，却难掩紧绷的声音：“各位老总，深夜光临小店，不知有何贵干？”

然后是那个戴眼镜的军官，用一口略显生硬但足够清晰的官话，阴恻恻地回应：“王先生，我们接到报告，有抗联的伤匪，逃进了你这回春堂……”声音被隔绝在身后。

王建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他摸索着拉开地窖的暗门，一股混合着泥土和陈旧药材味道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他缩进那片狭小的黑暗里，紧紧拉上暗门，将外面那个突然变得狰狞恐怖的世界，连同父亲独自面对的危险，一起关在了外面。

地窖里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擂鼓般的心跳。

黑暗中，他只能感觉到手里那柄药刀坚硬的轮廓，和那个深深镌刻的“慭”字，硌得他掌心生疼。

历史锚点据《满铁档案》中关东军宪兵队部分记录显示，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至1932年初，日军以“肃清匪患”、“搜查抗日分子”为名，对吉林、黑龙江两省交界处的多个城镇、村庄进行了频繁的夜间搜查与突击行动，手段酷烈，造成大量平民伤亡与财产损失，为其后的殖民统治铺路。

回春堂之夜，即是这无数悲剧缩影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