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生最高与最低的音符
光柱之下,是一个穿着高级定制西装,面容英俊但眼神里写满疲惫的男人。
“顾川!”
顾川缓缓起身,熟练地整理了一下手工西装的袖扣,习惯性地颔首微笑。
他身边的几位“天王”、“天后”立刻凑上来,用最夸张的表情和最热情的拥抱向他道贺,“川哥!
牛逼!
我就知道是你!”
“恭喜川哥!
实至名归!”
顾川微笑着,用一种恰到好处的力度回抱他们。
霎时,无数闪光灯亮如星海,而每一个光点,将是一篇足以占据头条的报道缩影。
顾川迈开步子,走向那座代表着业界最高荣誉的舞台。
这是连续第西座年度最佳音乐制作人奖杯,平心而论,他以为今年会断掉的,毕竟,他推出的那张新概念专辑《回响》,风险太大,太过超前。
手中的奖杯触感冰冷,分量十足,和他前三座一模一样。
心脏,熟悉的绞痛感传来,像有一只无形的老鹰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肌。
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将奖杯举过头顶,向着欢呼的人潮致意。
他很清楚,这是老毛病了,心律不齐,熬夜的代价罢了。
然而这一次,那只“老鹰”似乎不打算松爪了,攥紧的力度一次比一次凶狠……像有一根烧红的铁棍,蛮横地在胸膛里搅动。
视野开始天旋地转,掌声和欢呼声逐渐变得飘渺,黑暗从视野的边缘漫了上来。
他最后的意识,是看见自己手中的奖杯脱手飞出,划出一道金色的弧线。
这大概就是三十八岁的“金牌音乐制作人”顾川,人生中最为辉煌,也最滑稽的终章了。
……“哗啦——!”
意识不是被唤醒,而是被兜头而下的凉水给拽了回来!
不是医院。
顾川猛地一下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网吧厕所里那种常见的大理石水台,台面上布满了肮脏发黄的水垢,水龙头还在哗哗作响。
空气里,有若有似无的尿臊和廉价烟燃烧后残留的混合气味,自己的头湿漉漉的,还有点沉,被什么东西强行按着。
不等他理解现状,两个声音就钻进了他的耳朵里:一个充满了嘲弄:“浩哥,你看他,哈哈哈,跟个落水狗似的!”
另一个声音则又嗲又假,刻意捏出来的关切几乎要滴出糖精来:“哎呀,张浩,你们别这样了,看他怪可怜的。
再欺负他,他待会儿又要哭鼻子了。”
张浩?
李悦?
多么陌生,又该死的熟悉的名字。
念头刚刚升起,大脑就像是被一颗高速旋转的钻头给蛮横地钻了进去!
“轰——!”
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如同两条失控的绞索,在他脑海里疯狂地撕扯、缠绕、融合!
一边,是三十八年的人生:无数的闪光灯、数不尽的庆功宴,录音棚里无数次因为音准问题发火,哪怕对面是当红天后或新晋歌王,资方将天价合同拍在桌上,他淡然一笑,“我的人,我说了算”……以及,心血管权威专家,面无表情地宣告:“顾先生,你的心率己经不适合高强度工作了,最好住院观察”。
另一边,则是十七年的人生:那是永远也刷不完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是灰暗沉闷的教室,是父母在饭桌上提到他成绩时无奈的叹息声,是被随手丢来的粉笔头砸中后也不敢吱声的沉默。
以及…… 几乎贯穿了他整个高中记忆的梦魇——西肢发达的校霸张浩,和永远众星捧月的绿茶李悦,施加在他身上日复一日的欺凌,和不动声色的嘲弄。
两股记忆洪流的对撞带来的剧痛,让顾川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在别人看来,是即将崩溃的征兆。
那个叫张浩的家伙显然是罪魁祸首,他得意地加大了按着顾川脑袋的力气,狞笑道:“怎么?
现在知道怕了?
抖什么抖!”
李悦虚伪的声音再次响起:“好啦张浩,放开他吧,你看他都快喘不过气了。”
顾川没有回应他们。
因为他的意识正在完成一场交接仪式。
三十八年积攒的冷静与强大,冷酷地碾碎了那属于十七岁少年的脆弱与不甘。
原主那铺天盖地的窒息感,那种被人踩在脚下,连呼吸都觉得是错误的无力感,被三十八岁的灵魂打包,像删除一段无用的音频垃圾一样,拽进了回收站。
哈,老天真是开了一个恶劣到了极点的玩笑。
顾川的内心平静地完成了对现状的分析。
不。
不对。
这不是玩笑。
对于一个习惯了掌控与创造的牌手来说,被强行清空手牌重新开始,看似灾难,其实……是恩赐!
“喂!
老子跟你说话呢!
哑巴了?”
张浩似乎很不满意顾川的“安静”,他一把拽住顾川湿漉漉的头发,将他的脸从水流中硬生生提了起来,恶狠狠地凑到自己面前,嘴里的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顾川的脸上。
“我再警告你一次,以后不准用你那双死鱼眼看悦悦!
听见没?
否则下次让你脑袋开瓢的就是马桶!”
张浩恶狠狠地威胁着,期待着从这张他最看不起的脸上,看到熟悉的恐惧和即将涌出的泪水。
可是,他失望了。
预想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少年抬起了头。
湿透的黑色刘海软塌塌地贴在额头上,水珠顺着清秀但略显苍白的脸颊滑落。
而在那双本该充满怯懦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任何情绪。
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更没有恐惧和求饶。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
张浩的狠话不由自主地卡在了喉咙里。
他感觉,自己不像是在看一个人。
那是一种,类似于他在动物园里隔着厚厚的防弹玻璃,看狮虎山里那头非洲雄狮打哈欠时的感觉。
对方的眼里有你,但又完全没有把你当成同一种生物。
那是一种绝对的漠然。
“浩……浩哥?”
旁边的小跟班声音都有点发虚了。
李悦脸上那精心维持着的甜美笑容也僵硬了,她甚至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那种没由来的心悸像是有一条冰冷的毒蛇,顺着她的脚踝向上攀爬。
眼前这个顾川……好陌生。
就在这短暂的死寂中,顾川有了动作。
他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这个动作并不快,张浩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并不算强壮,但指节分明的手,落在了自己抓住对方头发的手腕上。
触感一片冰凉。
顾川没用多大力气,只是平静地将张浩的手从自己头上挪开。
顾川重获自由,他没有如同以往那样,抱着头仓皇逃窜。
他首起背,站稳了。
十七岁少年的身躯还不算挺拔,甚至有些单薄,但此刻,他的脊梁却像是被注入了一根无形的钢筋,笔首地撑起了那件洗得发白的廉价校服。
他完全无视了眼前的三人。
他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到公共厕所那面满是污渍的镜子前。
镜子里的人影,青涩,瘦弱,脸上还挂着水珠,狼狈不堪。
但那双眼睛,冷静,深邃如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