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像撒了把碎冰渣,她用围巾裹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发红的眼睛——那是被风雪刺的,也是急的。
从通化站到靠山屯还有二十里山路,她走得急,后颈的汗湿了内衣,又被冷风一激,凉得人首打颤。
远远望见村口那棵老歪脖树时,她的脚步顿了顿。
树杈上还挂着去年春节她贴的红对联残片,被雪水浸得褪成了粉白。
记忆里爷爷总说,看见这棵树,就离热炕头不远了。
可此刻树底下歪歪斜斜钉着块木牌,白漆写着“封山育林 严禁狩猎”,被风雪刮得吱呀响。
转过山坳,老屋的影子终于从雪幕里显出来。
青灰色的房檐塌了一角,积雪顺着断瓦往下淌,在墙根积成个小冰坨。
窗纸破了好几个洞,风灌进去,把褪色的红窗花吹得忽闪忽闪,像有人在里头招手。
林晚的喉咙突然发紧,她小跑两步,皮箱磕在腿上生疼——那是她在电子厂攒了三年的家当,里头装着给父亲买的止咳药,还有爷爷留下的赶山图谱。
推院门时,朽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她跨进院子,鞋跟踢到块碎砖,那是她十岁那年和爷爷垒的鸡窝,现在只剩半堵墙,窝里的稻草早被雪埋了。
正房的木门没锁,她伸手一推,寒气混着药味“呼”地涌出来。
“爸?”
她喊了一声,声音撞在结霜的墙上,又轻轻弹回来。
土炕上躺着个人,被子薄得能看见轮廓。
林晚冲过去,皮箱“咚”地砸在地上。
父亲的脸白得像张纸,只有两颊浮着不真实的红,嘴唇裂了血口子,正急促地喘着气。
炕头摆着半碗凉粥,粥底结了层冰碴,旁边立着个棕色药瓶,标签上“肺痨晚期”西个字刺得她眼睛生疼——是陈医生的笔迹,歪歪扭扭的,像被风吹乱的草。
“爸,我是晚晚。”
她跪坐在炕沿,伸手去摸父亲的手。
那手比雪还凉,指尖泛着青,摸上去像块冻硬的萝卜。
林长山的睫毛颤了颤,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呜咽,却始终没睁开眼。
林晚扯过被子给他往上掖了掖,被角露出团灰扑扑的布——是她去年寄回家的秋衣,洗得发白,还补着补丁。
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林晚抬头,看见李婶缩着脖子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个蓝布兜,上面落了层薄雪。
“晚丫头,”李婶往屋里探了探,又赶紧缩回去,“婶子给你带了点土豆,还有罐咸菜……你爸这病,陈医生说……”她的声音突然哽住,伸手抹了把眼角,“赵老拐今早来过,揣着张协议,说初五再还不上钱,就带人来搬家具。
他还说……说你一个丫头片子,扛不起这个家。”
林晚把土豆倒进缸里,手指碰到李婶的手背——糙得像砂纸,还带着股灶膛的烟火气。
“婶子,谢了。”
她轻声说,把蓝布兜塞回李婶怀里。
李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拍了拍她的手背,转身走了。
门帘落下时,林晚看见她的棉鞋后跟开了口,露出里面的破棉絮。
天擦黑时,暴风雪突然卷起来。
风撞着窗棂“呜呜”响,房梁上的积雪扑簌簌往下掉。
林晚蹲在灶前烧火,铁锅里的粥咕嘟咕嘟冒着泡,混着药味,在屋里漫开股苦涩的甜。
她把猎刀从皮箱里拿出来,用软布擦了又擦——那是爷爷的猎刀,刀柄包着鹿皮,磨得发亮,刀背还留着道缺口,是爷爷当年砍断熊爪时崩的。
“哐!”
院门被踹开的声音像炸雷。
林晚手一抖,布巾掉在地上。
她抄起猎刀,转身时撞翻了板凳。
三个影子堵在门口,为首的穿件黑皮夹克,脖子上挂着拇指粗的金链子,正是赵老拐。
他身后跟着两个壮汉,一个剃着板寸,一个胳膊上纹着青龙,鞋底沾的雪水在地上洇出两滩黑渍。
“林丫头,挺能熬啊?”
赵老拐抖着张纸走进来,灯光下能看见纸角卷着毛边,“我这协议都热乎了,你倒是给个准话——签了,房归我,债一笔勾销;不签……”他指节敲了敲窗台上的药瓶,“你爸那屋后边的老坟头,我明儿就让人扒了,省得占着集体的地。”
林晚攥着猎刀柄,指节泛白。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两下,撞得耳膜发疼。
锅里的粥还在滚,热气模糊了赵老拐的脸。
她伸手去端碗,瓷碗壁烫得她指尖发疼,却没松开。
父亲在炕上发出一声轻咳,像片落在雪地上的叶子,轻得几乎听不见。
赵老拐的声音还在嗡嗡响:“我可把话放这儿了,今晚上不签,明儿这屋就没你……”林晚的手指慢慢收紧。
碗沿的热度透过掌心往上窜,她望着赵老拐金链子上晃荡的弥勒佛,突然想起爷爷说过的话:“山里的狼,最怕的不是猎枪,是敢和它对视的眼睛。”
锅里的粥还在滚,热气漫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瓷碗碎裂的脆响混着粥汤的热气在屋内炸开,林晚指尖还留着碗壁的余温,碎瓷片擦过赵老拐黑皮夹克的衣角,在他锃亮的皮鞋面上迸出几点米浆。
赵老拐的笑僵在脸上。
他盯着脚边沾着粥粒的碎瓷,喉结动了动,突然暴喝一声:“反了!”
抬手就要扇过来。
林晚下意识偏头,猎刀的刀柄硌得掌心生疼——这是她刚才攥着没敢松的。
但那巴掌到底没落下,赵老拐的手悬在半空,盯着她发红的眼尾,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扯了扯金链子,皮笑肉不笑:“行啊,小丫头片子有骨气。”
他弯腰捡起协议,纸角沾了粥汤,“初五,我带账本再来。
到时候要是连利息都凑不齐……”他扫了眼炕上的林长山,“别怪我把老林头的棺材本都扒出来抵债。”
李婶早缩到门后,蓝布衫的衣角被门环勾住,她哆哆嗦嗦去扯,指甲劈了道缝也没察觉。
见赵老拐要走,她突然扑过去拽他袖子:“赵哥,晚丫头刚回来,她爸这病……”话没说完就被甩开,踉跄着撞在墙根的咸菜缸上,缸沿的冰碴子扎进她手背,疼得她倒抽冷气。
“避避风头吧晚丫头!”
李婶捂着伤口凑过来,声音里带着哭腔,“赵老拐他……他去年把东头王寡妇的牛棚都拆了抵账!
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扛得住?”
她伸手去拉林晚的胳膊,被轻轻推开。
林晚盯着赵老拐踹翻的柴堆——干松枝散了满地,雪从破门灌进来,在柴堆上积成薄霜。
“婶子,我要是躲了,我爸的药钱谁出?”
林晚蹲下身捡碎瓷片,指尖被划破了也没知觉,“再说……”她抬头看向墙上爷爷的老照片,相框蒙着灰,“我爷爷说过,赶山人要是被狼吓退,这辈子都别想再进山。”
李婶张了张嘴,终究没再劝。
她抹了把脸,从蓝布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纸包塞给林晚:“这是我家攒的鸡蛋,你煮给老林头补补。”
转身要走时又回头,“夜里把门锁死,赵老拐那伙人指不定……”话音被风雪卷走,门帘上的冰棱“咔”地断了根,砸在地上。
屋里重归寂静,只剩炉火“噼啪”舔着锅底。
林晚把碎瓷片收进破铁盒,转身时膝盖撞在炕沿,疼得她倒吸冷气——但这点疼比不过她摸向父亲额头时的震颤。
林长山的脸烧得滚烫,呼吸像破风箱似的“嘶啦”作响,刚才那声咳嗽后,枕头边竟洇了块淡红的血渍。
“爸?”
她轻拍父亲的手背,“爸,我在这儿。”
林长山的眼皮动了动,喉咙里滚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像是“晚晚”,又像是“别”。
林晚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冰得他颤了颤,又昏过去。
她翻出炕席下的纸包——陈医生留的便条,边角被老鼠啃了个豁口。
“若咳血不止,需特效药‘利福平’,县医院才有,每盒三十五。”
字迹被她看了十遍,每笔都刻进了脑子里。
她摸出裤兜的零钱:两张二十,三张五块,还有七枚钢镚,数了三遍,总共五十八块六。
“不够,不够……”她攥着钱站在屋中央,目光扫过墙角的猎刀,扫过爷爷的照片。
照片里的老人穿着翻毛羊皮袄,弓弩斜背在肩上,身后的雪松上挂着冰挂,题字“赶山人不死于寒”被岁月磨得发白,却依然清晰。
窗外的雪下得更急了,风卷着雪粒拍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
林晚突然想起爷爷教她认雪道的话:“头场雪软,二场雪硬,三场雪底下藏着活命的道。”
她蹲在父亲身边,把他冰凉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掌心的温度透过补丁渗进去。
“爸,再撑一夜。”
她贴着他耳边轻声说,“明儿天一亮,我背你下山。”
炉火“轰”地蹿高,映得墙上的老照片泛着暖光。
林晚望着窗外越积越厚的雪,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猎刀的鹿皮刀柄——那上面还留着爷爷掌心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