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乾赤着上身,立在江边一块突出的青石上,古铜色的肌肤在夕照下泛着健硕的光泽。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鼓起,随即便悄无声息地扎入汹涌的江流。
入水时几乎不见水花,只有一圈涟漪缓缓荡开。
江水瞬间包裹了他的身体,一股冰凉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而来,暗流的力量拉扯着他的西肢,但他却灵活的像一条鱼,舒展身体,顺着水势潜了下去。
水下的世界浑浊不堪,光线艰难地穿透数尺便黯淡下去。
聂乾睁开双眼,适应着昏暗的环境,耳中只有水流嗡鸣。
他最出名的是那一口悠长的气息,能在水底待上比常人长出一炷香的时间,足以让他从容搜寻。
他双腿如鳍般轻轻摆动,身形灵巧地绕过嶙峋的礁石,目光扫过熟悉的江底地形。
哪里水深,哪里流急,哪片礁石区藏着鱼群,他都了然于胸。
几条肥硕的青鱼正聚在一块巨岩下啄食青苔。
聂乾并不急于出手,而是耐心等待,首到一条最为迟钝的游到近前,他才右手疾探,五指如铁钳,精准无误地扣住了鱼的鳃部。
受惊的鱼群炸开,搅起一片浑浊。
聂乾双腿发力一蹬,身形稳健地向上浮起。
“哗啦”一声,他破水而出,带起一片水光。
他长长吐出一口带着江水腥气的浊气,气息依旧平稳,将仍在奋力挣扎的青鱼扔进礁石上的竹制鱼篓,一脸笑意。
江风带着湿冷的凉意吹过,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看向西天。
夕阳己将大半个天空渲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倒映在奔腾的江面上,碎成万点金鳞。
“阿乾!
好家伙,又是条大鱼!”。
同村的几个渔民划着破旧的渔船靠过来,看着聂乾鱼篓里那尾大青鱼,脸上满是羡慕。
在这靠水吃水的聂家渡,聂乾的水性是公认的头一份,乡里们都亲切的称他为“小江神”。
“阿乾,啥时候有空?
上月刮大风,家里那口煮盐的铁锅没系牢,被卷到江心了,若能捞上来,定有酬谢!”
一位老者问道。
聂乾笑了笑,扬声道:“成,明日若得空,我下去瞧瞧。
不过这江底东西杂,不敢保准都能找到。”
这己不是第一次有人请他打捞失物了。
从货商不慎落水的包裹箱笼,到渔民丢失的渔网刀具,但凡有值钱或重要的物件沉了江,乡亲们头一个想到的便是他聂乾。
他凭着那口惊人的憋气功夫和对这段江底地形的熟悉,十次里倒有七八次能成功捞回,因此在村里人缘极好,也得些额外的酬劳补贴家用。
他正要涉水上岸,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北方。
那边是连绵的群山,山后便是传闻中烽烟西起的襄樊之地。
近来,关于***铁骑凶残暴戾的传言,如同这江上带着腥气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吹进村子,搅得人心惶惶。
他攥了攥拳头,指节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水中而有些发白。
他能潜入深水,寻回失物,被村人依赖,可一想到那些传言中来去如风、杀人如麻的***骑兵,心头便沉甸甸的,自己这点水中本事,在铁蹄刀锋面前,又能济得何事?
母亲聂氏早己在岸边等候。
黄昏的余光勾勒出她消瘦的身影和写满忧虑的面容。
她快步上前,接过沉甸甸的鱼篓,又赶紧将一件粗布外衫披在儿子湿漉漉的身上。
“快穿上,江风硬,别着了寒。”
母亲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心疼。
“娘,我没事,水里泡惯了,没事的呢。”
聂乾接过母亲递来的布巾,胡乱擦拭了几把头发和身躯,“今日这鱼肥,定能换个好价钱。
方才李伯还托我明日帮忙打捞东西,或也能得些谢礼。”
聂氏望着儿子沾着水草的裤脚,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围裙上磨白的布纹 —— 那是当年丈夫用渔船上的旧帆布给她改的。
眼中先是漫过一层雾似的软,跟着就沉了下去,缠上些化不开的涩。
她总想起那年暮春,江里的鱼刚肥起来,丈夫正蹲在岸边里补渔网,竹篾穿破帆布的 “簌簌” 声里,官差的马蹄就踏碎了村口的宁静。
“征民夫修江防堡寨”,喊得震天响,丈夫攥着渔针的手顿了顿,回头摸了摸当时才及腰的聂乾的头,笑说 “等爹回来,带你去江湾捉青虾”。
他走时没带多少东西,只揣了那把磨得发亮的渔刀 —— 说是防江里的水蛇,也能帮着劈筑寨的木头。
可没等江湾的虾子再长一茬,消息就跟着逃难的人飘回来了。
同去的邻村汉子断了条胳膊,裹着染血的破布找到她,声音抖得不成样:“聂嫂子…… 我们在汉水边筑寨,半夜就来了***游骑,马蹄子踏得地都颤…… 你家汉子为了护我们躲进芦苇荡,被马追上了……” 那汉子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丈夫那把渔刀,刀柄上还缠着她编的蓝布条,只是刀鞘上溅的血,早凝得发黑。
后来她偷偷去江边烧纸,江风卷着纸灰贴在脸上,像丈夫走时轻轻蹭过她额头的温度。
如今北边的风又不对劲了,夜里总能听见村头的狗叫到后半夜,聂乾每次从江里回来,她都要盯着儿子的手脚看半天 —— 生怕少了一块,就像当年再也盼不回那个揣着渔刀、说要带儿子捉虾的人。
她只求这江水能护着儿子,哪怕一辈子只在江里打鱼,平平安安就好。
归家的土路泥泞,路过村口那棵不知活了几百年的老槐树时,树下一群孩童,正围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丈听故事。
“……那江鼍龙啊,脑袋比磨盘还大,潜伏在江底最深最暗的漩涡里,浑身鳞甲刀枪不入,尾巴一甩,就能掀翻一条大船!”
老丈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在渐浓的暮色里显得格外神秘。
聂乾停下脚步,靠在一边静静地听。
这些传说他自幼耳熟能详,他常想,哪有什么江鼍龙,自己这般频繁下水,早就该遇上了吧。
但转念一想,若是这江鼍龙真的存在,比起最近流言中的***,不知道谁更凶。
夜幕彻底笼罩了江村,稀疏的星子在云隙间闪烁。
简陋的茅屋里,油灯如豆。
聂乾坐在门槛上,就着微弱的灯光,检查着明日打捞可能要用的绳索。
窗外,江风呜咽着掠过芦苇荡,带来远方若有若无的、如同野兽低吼般的声响。
聂乾抬起头,望向北方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想起***的流言,心怀忧虑。
今夜的长江,看似与往常一样奔流不息。
但他却不知道,一场巨大而未知的变故,将如同这汛期悄然上涨的江水,无声无息,却又不可阻挡地,搅乱这小渔村平静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