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不仅仅是手腕上被粗糙绳索勒破皮肉的火辣辣刺痛,
还有胸腔里那颗心被无形之手攥紧、几乎要捏爆的窒闷。山风很大,
呼啸着穿过悬崖边的乱石,卷起沙砾,抽打在脸上,
带着咸腥的泥土味和一种更深邃的、来自下方看不见底的深渊的空洞回响。
那回声像是巨兽的喘息,等待着吞噬什么。我被绑在悬崖边一棵歪脖子老树上,
粗糙的树皮硌着后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疼痛。绳子勒得很紧,血液不畅,
指尖已经有些麻木。另一边,是江辰。他情况看起来比我糟得多。
那张总是带着几分忧郁艺术气质的脸,此刻苍白得像一张被水浸过的宣纸,毫无血色。
他的眼眶红着,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打湿,粘在一起。
纤细单薄的身体在料峭山风里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叶子,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从未停止过。而沈清歌,她站在我们中间,距离我大概五步远。那五步,
此刻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绑匪只有一个,蒙着面,只露出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
他手里玩着一把跳刀,雪亮的刀锋在他指间灵活地翻飞,像一条随时会暴起伤人的毒蛇。
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掌控他人生死的乐趣,目光在我们三人之间逡巡,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沈老板,”绑匪嘶哑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片,
“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两个,你只能带一个走。快点选。
”沈清歌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像被无形的箭矢击中。她的目光,先是落在江辰身上,
那里面有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焦灼、心痛,
还有一种我从未在她看向我时见过的、近乎卑微的温柔。那眼神,
像在看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然后,她的目光转向了我。那双眼睛,我曾经无比熟悉。
曾在无数个清晨带着朦胧睡意对我微笑,曾在黄昏的篮球场边为我呐喊而熠熠生辉,
也曾在我们争吵后,别扭地递给我一瓶水时,闪烁着不易察觉的歉意和柔软。可此刻,
那双眼睛里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的东西。不是歉意,也不是激烈的挣扎,
而是一种……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后,下定了某种决心的疲惫,
以及一种我读不懂的、深沉的悲哀。我的心,在她那一眼里,像断线的秤砣,直直地往下坠,
沉入无边冰海。“清歌……”我试图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连自己都不敢置信的颤抖,
几乎破碎在风里,“你……看看我……”她像是被我的声音烫到,猛地避开了我的视线。
她重新看向绑匪,侧脸的线条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下颌角收紧,显出从未有过的冷硬弧度。
“放了江辰。”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被冰浸透的石头,狠狠砸在岩石上,清晰,冷硬,
不带一丝回旋的余地,“他身体弱,经不起折腾。我留下,或者……随你处置。”时间,
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住了。山风刮过耳畔的呼啸消失了,江辰那惹人怜惜的啜泣也消失了,
甚至连绑匪手中跳刀的反光都凝固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沈清歌那句话,
在我脑子里疯狂地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
身体先于意识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猛地窜起,
如同电流般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冻得发僵。绑匪似乎低低地笑了一声,
带着一种早已料到的、充满恶意的嘲弄。“啧,真是情深义重。”他收起跳刀,
朝我走了过来。我能感觉到绑着我手腕的绳子被猛地割断,
那股一直支撑着我、也禁锢着我的力量骤然消失。失重感毫无预兆地袭来。
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视野里,是急速上升、变得越来越灰暗扭曲的天空,
是悬崖边嶙峋怪石模糊的剪影,
是沈清歌决绝的、没有一丝留恋的背影——她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她正快步走向被解开的江辰,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扶他,姿态那么珍重,
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江辰软软地倒进她怀里,双手紧紧环住她的腰,
把脸埋在她肩颈处,像一个受尽惊吓后终于找到庇护的孩子。没有看我。沈清歌也没有。
她们像一对历经生死考验、终于重逢的璧人,紧紧相拥着,即将离开这片污秽之地,把我,
连同我们过去的十五年,彻底遗弃在身后的悬崖和风声里。而我,正向着无尽的黑暗深渊,
加速坠落。风声在耳边尖锐地呼啸,像无数冤魂在同时哭喊。悬崖的边缘在视线里越来越远,
变成模糊的一线,最终被浓稠的黑暗吞噬。奇怪的是,那一刻,
心里并没有立刻涌上滔天的恨意,只是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空茫。
还有一丝荒谬的、想要扯动嘴角的冲动。十五年。从穿着开裆裤跟在她屁股后面跑,
摔倒了被她笨拙地扶起来吹吹膝盖,到初中时她为了帮我出头,
揍哭了抢我棒棒糖的高年级混混,自己手心也擦破了皮;到高中那棵郁郁葱葱的合欢树下,
她踮起脚,带着青涩的甜香,给我那个笨拙而温柔的初吻;再到大学异地恋时,
抽屉里攒下那厚厚一摞、承载了无数思念的车票;还有工作后第一个月工资,
我们一起去买的那对素圈戒指,她当时笑着说:“套住了,就是一辈子。
”……十五年点点滴滴,那些鲜活的、温暖的、刻骨铭心的瞬间,像一座精心搭建的沙堡,
在她转身那个毫不迟疑的背影里,被一个巨浪拍下,轰然坍塌,碎成齑粉,被风吹散,
什么也没留下。原来,所谓青梅竹马,所谓十五年的感情与陪伴,真的抵不过江辰几滴眼泪,
一句“身体弱”。原来,在她沈清歌的天平上,我陆屿,
真的可以……被这样轻易地、彻底地舍弃。黑暗,温柔又残忍地,彻底吞噬了我所有的感知。
**(二)**意识先于视觉回归。最先感受到的是无处不在的、碾碎骨头般的剧痛,
然后才是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睁开眼,视野花了片刻才聚焦。
一片炫目的白。天花板,墙壁,身上盖着的被子……一切都是白色的,白得冰冷,
白得毫无生气。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像被拆散架之后又勉强重组在一起,每一个关节,
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抗议。动一动手指,都牵扯着神经末梢,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醒了?”一个略显清冷的女声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我费力地转动仿佛生了锈的眼珠,看到穿着白大褂的苏晴站在床边,手里拿着病历夹,
眉头微蹙着,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地审视着我。“算你命大,”苏晴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掉下去的时候被崖壁中间几丛茂密的树杈挡了几下,
缓冲了力道,最后落在了一个积满落叶的缓坡上。巡山的人发现得及时。
不然……”她顿了顿,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肋骨骨折,左臂肱骨骨折,小腿骨裂,
脑震荡,还有内出血……能在那种情况下捡回一条命,已经是奇迹。我想开口问问具体情况,
喉咙里却像是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嘶哑难听的嗬嗬气音。“多处骨折,脑震荡,
内脏也有出血点……”苏晴面无表情地,用专业术语报着我的伤情,
最后“啪”一声合上夹子,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外面为了找你,已经快翻天了。
新闻都报了,说周氏集团沈总的青梅竹马意外坠崖,生死未卜,搜救队还在扩大范围寻找。
”周氏集团沈总……青梅竹马……这些词像针一样,细细密密地扎在心上那片空茫的废墟上。
我闭上眼,不想听,不愿听。苏晴是我大学时代的学姐,也是极少数知道我和沈清歌关系,
且值得绝对信任的朋友。她学医,性格一向冷静理智得近乎淡漠。
我出事被送到这家她任职的私立医院,大概是不幸中的万幸。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
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语气:“沈清歌来了好几次,情绪很激动。都被院方按你之前昏迷时,
我帮你下的‘拒绝一切探视’的嘱咐拦住了。她看起来……很不好。”很不好?
我心底一片麻木,像被冻硬的湖面,掀不起丝毫涟漪。
比起被毫不犹豫舍弃、推下悬崖的那一瞬间,她这点“不好”,又算得了什么?是愧疚吗?
还是做给谁看的戏码?“告诉她,”我重新睁开眼,看着病房天花板上单调的灯管,
声音嘶哑,但异常平静,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我死了。”苏晴挑了挑眉,
对于我这个决定似乎并不意外。她只是点了点头,简洁地应道:“好。”“另外,
”我吸了一口气,忍着胸腔里因呼吸而带来的闷痛,每一个字都说得有些艰难,但意思明确,
“帮我个忙,苏晴。我要离开这里。彻底离开。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我需要消失。从沈清歌的世界里,从所有熟知“陆屿”这个名字的人的世界里,
彻底抹去痕迹。苏晴沉默地看了我几秒,然后推了推眼镜:“你想清楚了?
你的伤需要很长时间恢复,后续的复健……”“想清楚了。”我打断她,
目光坚定地迎上她的视线,“再难,也比留在这里容易。”留在这个充满回忆,充满背叛,
每一口呼吸都带着耻辱和痛楚的地方。苏晴没再劝,只是点了点头:“我来安排。
”**(三)**接下来的日子,是在疼痛和混沌中度过的。手术,输液,昏睡,醒来,
循环往复。身体像是被彻底摧毁后等待重建的废墟。每一次护士帮我翻身,
都像经历一场酷刑。左臂打着厚重的石膏,沉甸甸地吊在胸前,
提醒着我那场不堪回首的噩梦。期间,我隐约听到护士站的闲聊,
提到“那位沈小姐”又来了,在院长办公室发了很大脾气,
但都被苏医生以“患者情况不稳定,需要绝对静养,且本人有明确意愿”为由挡了回去。
听说她憔悴了很多。听说她不肯放弃搜寻。听说她……我不再去听。那些都与我无关了。
“陆屿”已经死了。死在那个悬崖底下,死在沈清歌选择江辰、决绝转身的那一刻。
当身体稍微稳定,能够经受长途颠簸后,苏晴通过她的渠道,帮我安排好了一切。
一张新的身份证,一个遥远的、气候温暖的南方沿海小城,
以及一笔足够我初期生活和治疗的费用——我坚持给她打了借条。离开的那天,
天色灰蒙蒙的。我坐在轮椅上,被苏晴推着,从医院的特殊通道直接上了车。没有告别,
没有回头。飞机起飞时,强烈的超重感让我不适地闭上眼。当机身平稳,我望向舷窗外,
脚下是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曾经以为会扎根一辈子的地方,如今正在视野里逐渐缩小,
变得模糊,最终被云层彻底覆盖。再见了。不,是永别了。**(四)**新的城市叫海城,
空气湿润,带着咸咸的海风味道。我租了一个一楼带个小院子的旧公寓,方便出入和复健。
复健的日子,枯燥得令人绝望,痛苦得足以摧垮意志。重新学习站立,学习迈步。
每一次试图用受伤的腿支撑身体,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和不受控制的颤抖。
汗水常常在几分钟内就浸透单薄的病号服,眼前阵阵发黑,无数次摔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靠着墙壁,大口喘息,感受着从身体到心灵的全面溃败。支撑着我爬起来,一次次继续的,
是悬崖边那猎猎的山风,是手腕上仿佛还未消散的撕裂痛楚,是沈清歌那个没有回头的背影,
以及她冰冷的声音——“放了江辰。”恨意,是在无数个这样的瞬间,
一点点滋生、积聚、凝固成钢铁般的意志。我不能倒在这里。我不能如了某些人的愿,
真的悄无声息地死去。我要活。而且要活得更好。后来,当我能勉强独立行走后,
为了锻炼手臂和核心力量,也为了寻找一种能让内心平静下来的方式,
我偶然间接触到了射击。社区附近有一家小小的射击俱乐部。第一次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