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嗜血的蚂蚁，被腐肉所吸引，
窳窣着爬过公园长椅下干涸的、深褐色的陈年血渍——或许是某个流浪猫狗争斗留下的痕迹，
无人清理，最终被时间风干，成了虫豸的盛宴。林序的目光空洞地落在那里，
感觉自己的心脏也正被无形的蚁群啃噬，一点点，蚕食殆尽。暮春的风卷过墓园，
带着将尽未尽时的凉意，吹动他额前垂落的碎发，也吹不动他凝固已久的身影。他站在那里，
像一尊提前风化了的石像，目光死死焊在前方那块新立不久的花岗岩墓碑上。碑上的照片，
夏晚晴笑得眉眼弯弯，唇角扬起的弧度，是他曾用无数次亲吻描摹过的阳光。可此刻，
这阳光被冰冷的石头封存，刺得他眼眶生疼，却流不出一滴泪。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远处飘来的不知名花香，甜腻与腐朽混杂，令人窒息。
葬礼的人群早已散去，留下满地碾碎的沉默和零落的脚印。世界抽离了所有杂音，
只剩下风穿过松林的呜咽，一遍遍，磨着他裸露的神经。当一阵风吹过，远处一棵枯树上，
几只被惊动的乌鸦呱呱叫着飞起，像是为这场沉默的葬礼，献上最后的、嘶哑的挽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几个世纪，他才迟缓地、几乎是抗拒地，
抬起了灌铅般的腿，挪到墓碑前。手指颤抖着，抚上照片里那张笑靥，
指尖传来的只有石料粗粝冰凉的触感。他俯下身，额头抵住冰冷碑顶，闭合的眼睫剧烈震颤。
西装内袋里，那个硬质的、带着棱角的本子硌着他的胸口，像一块烧红的炭，
烙在他的心尖上。是她的日记。葬礼前，夏妈妈红着眼眶塞给他的，说是晚晴嘱咐，
一定要交到他手上。他一直没有勇气翻开。仿佛不翻开，那个关于《夜曲》的秘密，
关于他们爱情的真相，就可以永远被埋葬。他宁愿活在被遗忘的旋律里，
也不愿面对这最终的、残酷的乐句。直到此刻，墓园的灯次第亮起，
在渐浓的暮色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晕，像一只只怜悯却无力的眼睛。他终于支撑不住，
顺着碑身滑坐下来，背靠着埋葬了他所有喧嚣与温度的石头，颤抖着，取出了那本日记。
封面是柔软的棕色皮革，印着她最爱的星辰图案，边角已被摩挲得微微发白。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猛地掀开了第一页。
熟悉的、娟秀中带着点调皮跳脱的字迹映入眼帘，时间标注是五年前的秋天。九月十二日，
晴。今天溜进音乐楼躲雨，听见隔壁琴房有人在弹琴。
是肖邦的《夜曲》Op.9 No.2！弹得真好听啊，虽然有几个音好像不太稳？管他呢，
重点是，我偷偷从门缝看了一眼，我的天，弹琴的学长侧脸好帅！手指好好看！
他弹琴的时候，窗外刚好有光打进来，整个人都在发光哎！像笼罩在月光里的诗人，
又像独自站在舞台中央的王者。决定了，以后这就是我最爱的曲子！虽然……嗯，
其实我根本分不清肖邦和贝多芬有什么区别啦，
那些音符在我听来都像古老的、带着神秘咒语的传说，但是，他弹《夜曲》时太过耀眼了嘛！
那一刻，我的心跳，好像都跟着他的节拍走了。林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
呼吸一滞。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那年秋天，音乐教室，窗外梧桐叶正黄，
像枯萎的蔷薇花瓣，片片凋零。他确实总是在练习那首《夜曲》，为了不久后的比赛。
他记得窗外偶尔晃过的人影，记得有一次回头，
似乎瞥见一个仓皇逃开的、扎着马尾辫的背影。原来……那不是错觉。那时，
他沉浸在为自己弹奏的夜曲里，却不知，早已有一个安静的听众，将她的整颗心，
都悬挂在了他的琴弦之上。那个总是在他练琴时，抱着一本厚厚的乐理书，
“恰好”出现在隔壁琴房，
然后跑来一脸“求知欲”地问他各种“高深”问题的女孩；那个在他赢得比赛后，
眼睛亮晶晶地说“林序你弹《夜曲》时，就像把整个星空都装进了琴键里，
连那些失去的宁静都被你找回来了”的女孩；那个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最爱古典乐，
尤其最爱肖邦《夜曲》，说那旋律里藏着星空下秘密誓言的女孩……所有的“巧合”，
所有他曾以为的、灵魂共鸣的惊喜，背后竟藏着这样一个笨拙而真诚的秘密。
他那时骄傲得像一只拥有整个天空的鹰，却不知，早有一张温柔的网，
在他弹奏第一个音符时，就已悄然为他铺开。十月三日，阴。打听到啦！他叫林序，
钢琴系的才子！嘻嘻，今天鼓起勇气去问他问题了，他好耐心，讲得比老师还清楚。
他的手真好看，修长有力，落在琴键上的时候，感觉音符都活过来了。
要是……要是能和他四手联弹一次就好了，就弹《夜曲》。想象我们的手指在黑白键上跳舞，
像月光下交织的影子。十二月一日，雪。今天他牵我的手了！
虽然是因为我差点在雪地里滑倒……但是他的手好暖啊！我的心跳快得都要蹦出来了！他说，
等毕业音乐会，要和我一起四手联弹《夜曲》的改编版。天哪，我要疯了！
得赶紧偷偷多练练，不能给他丢脸。他说我跟他在一起，就像跟他对谈一盘棋，
他每一步都让我沉迷。哎呀，好害羞！日记一页页翻过，
记录着他们相识、心动、彼此试探的点点滴滴。那些被他珍藏的、镀着金色光芒的初恋记忆，
在另一人的视角下，呈现出同样饱满甚至更加炽热的爱意。她的欢喜，她的忐忑，
她那些为了靠近他、理解他而悄悄努力的小心机，此刻都化作最锋利的针，
密密麻麻地刺穿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那些曾经让他心动的、关于音乐和爱情的比喻，
此刻读来，字字句句都像是嘲讽的回响。他的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丝扭曲的弧度，像是在笑，
却又比哭更难看。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滚烫地砸在泛黄的纸页上，
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那些为你弹奏肖邦的夜曲，纪念我死去的爱情的预感，竟一语成谶。
他加快了翻阅的速度，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那些甜蜜的记述，此刻都成了煎熬的预告。
他知道，转折就在前面。那些乌云，早已在远方的天空悄悄聚集。终于，
日期跳到了一年多前。字迹依旧工整，却透出一股强撑的平静，像暴风雨来临前，
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宁静。三月十日，多云。手指……又开始麻木了，
还伴着一阵阵针扎似的疼。练琴时差点打翻水杯。告诉林序是不小心碰的。
他皱着眉的样子让我好心疼。不能再让他担心了，他正在准备最重要的巡回演出。
他那么热爱他的钢琴，他的舞台，我不能让我的手，成为他的绊脚石。
我宁愿所有痛苦都留在心里，就此埋葬记忆。**四月五日，雨。确诊了。
肌萎缩侧索硬化。ALS。医生说出这三个字母的时候，世界好像都安静了。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的手？他说过，我的手是天生弹琴的手，指节匀称，柔软又有力。
我们还没有一起四手联弹过那首《夜曲》……窗外雨声淅沥，像为我而奏的挽歌。我的天空，
从此没有放晴的可能。**四月十日，晴。病情发展比想象得快。
右手无名指和小指已经使不上什么力气了。医生说，
未来可能会蔓延到手臂、全身……我不敢想。林序今天又兴致勃勃地跟我说演出曲目编排，
说要在安可曲的时候，和我一起弹《夜曲》，给所有观众一个惊喜。我看着他发光的眼睛，
只能笑，拼命地笑，把眼泪死死憋回去。漂亮的旋律，终究是短暂的，对吗？
就像我们的爱情。**四月十七日，阴。决定了。今天去见了医生，
咨询了……功能性毁损手术。我说，如果截肢可以延缓病情发展，
或者哪怕只是减轻一点痛苦，让我能在他面前伪装得更久一点，我愿意。医生很震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