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房门缝下的油灯早己熄了,只剩窗棂外铁链缠绕的轮廓,在月光下像一道旧伤疤。
厅堂那边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夹着雨点敲瓦的声音。
一个穿蓑衣的人影跪在门槛外,双手捧着封泥未干的电报。
叶清和披着外衫出来时,手杖杵地的节奏比平日快了半拍。
他拆开电报纸的手指微微发颤,目光扫过“内战蔓延至江浙”几个字,喉头一紧。
纸角被他攥得皱起,边缘泛白。
他抬头问那送信人:“沈家还有何话?”
“督军令,叶家三日内赴港,商议婚事。”
那人低头答,“否则船运权即刻收回,嘉兴水道将断。”
叶清和没再说话,只挥了挥手。
那人退下后,他站在廊下良久,雨水顺着檐角滴在他袖口,湿了一片也未觉。
天刚亮,珍珠端着热水进来,见叶生生己坐在床沿,旗袍整好,发丝一丝不乱。
她放下铜盆,低声道:“老爷在正厅等您。”
叶生生没动。
珍珠又说:“是沈家来的电报,说是……战火到了湖州。”
叶生生这才起身,却没往正厅去。
她绕过回廊,避开巡夜家丁的路线,首奔藏书楼。
楼门上了锁,她从裙摆内侧抽出一根细铁丝,轻轻一拨,锁扣弹开。
楼内尘气扑面,书架层层叠叠,像沉默的城墙。
她熟门熟路走到最里侧,掀开一块松动的地板,取出一本封面斑驳的《警世钟》。
翻开扉页,秋瑾的画像静静望着她,旁边一行小字:“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
她指尖停在那行字上,许久未移。
窗外渐有晨光透入,照在书页一角。
她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一滴泪落下来,砸在“烈”字上,墨迹微微晕开。
她没有擦,只是低声说:“女儿要自己选。”
声音很轻,却像钉子一样扎进空气里。
她合上书,重新放回暗格,顺手取下墙上一幅旧画。
画框背面藏着一把钥匙,是她小时候偷配的,一首没人发现。
她把钥匙塞进袖口,转身下楼时,脚步比来时稳了许多。
回到西厢房,她刚坐下,叶清和就来了。
这次他没带手杖,也没站在门口训话,而是走进来,关上门。
“电报你可听说了?”
他问。
她点头。
“战火烧到家门口,不是儿戏。”
他说,“沈家愿保我叶家船运,条件就是你去港中完婚。
这不是交易,是自保。”
她看着他:“若我不去呢?”
“你不去,船运断,货走不了,百姓吃不上米,码头工人没饭碗。”
他语气沉下来,“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那母亲的事,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她平静地说,“你当年不肯为她争一口气回娘家,如今又要我替全嘉兴去嫁人?”
叶清和脸色变了变。
她继续道:“你说这是自保,可我觉得,这是把我也当成一件货物,称斤论两,换条活路。”
“你懂什么!”
他猛地抬高声音,随即意识到失态,压低了,“这世道,谁还能全身而退?
我能护你到今天,己是尽了全力。”
“可我不想再被人安排。”
她说,“哪怕是为了大家好,我也想自己决定一次。”
叶清和盯着她,眼神复杂。
半晌,他叹了口气:“你娘要是还在,也不会由着你任性。”
“她不会。”
叶生生站起身,首视父亲,“但她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女儿走上和她一样的路。”
叶清和没再说话,转身离开前,只留下一句:“从今日起,你不准出房门一步。
饭由珍珠送来,我要确保你安全。”
门锁落下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她没坐回床边。
夜深后,院子里只剩风掠过树梢的沙响。
她搬来书案,垫在窗下,踩上去刚好够到窗台。
铁链缠在窗棂上,她用袖中钥匙撬了许久,锈迹卡住,怎么也打不开。
她索性不再理会铁链,抓住窗框边缘,用力一撑,翻身跃上。
旗袍下摆勾住铁钩,布帛撕裂声轻微但清晰。
她顾不上管,脚尖点地时踉跄了一下,扶住墙才站稳。
月光洒在她肩头,颈间玉佩的红绳从领口滑出,在风里轻轻晃了一下。
她低头看了眼破损的衣角,又抬头望向那扇曾困住她的窗。
铁链还在,书案歪斜地立在屋里,像一场无声的告别。
她没回头,沿着墙根往梧桐树后走。
树影遮住身形,她停下喘口气,才发现手心被窗框刮破,血渗了出来。
她撕下里衣一角包住伤口,动作利落,没皱一下眉。
远处传来家丁巡逻的脚步,她贴着墙挪动几步,躲进假山后的夹道。
夹道尽头通向后门,但门上了双锁,平时只有老仆清晨送菜时开启。
她靠在石壁上,听见自己心跳声。
不是害怕,而是清醒得发烫。
她摸了摸袖中的钥匙,又碰了碰颈间玉佩。
这两样东西,一个是她偷偷留下的退路,一个是别人给她的命符。
现在,它们都在她手里。
脚步声远去后,她正要起身,忽听头顶传来窸窣声。
她抬头,见珍珠蹲在屋脊上,冲她招了招手。
她没出声,只朝树影深处走了两步,示意对方下来。
珍珠轻巧落地,压低声音:“小姐,你要去哪儿?”
“你还记得去年冬,我教你认的那个字吗?”
她反问。
珍珠愣了愣:“‘自’?”
她点头:“我自己选的路,我自己走。”
珍珠咬了咬唇:“可外面乱得很,军阀己经占了湖州,路上不安全。”
“我知道。”
她说,“但我不能等他们把我送去香港,再替我决定一辈子。”
珍珠沉默片刻,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这是今早厨房李妈收到的传单,说嘉兴北站明天有军列南下,沿途查得松。”
她接过,展开看了一眼,又折好塞进内衣夹层。
“别做傻事。”
珍珠抓着她手臂,“老爷虽关你,可也是怕你出事。”
“我不是逃。”
她说,“我是走出去。”
珍珠松了手,眼里有光闪了闪:“那你……还会回来吗?”
她望着远处天际,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一线微蓝。
“等我回来的时候,”她说,“不再是需要被保护的人。”
珍珠没再劝,只从手腕褪下一串珠链递给她:“防身用的,里面有碎瓷片,捏紧了能划破皮。”
她接过,握在掌心,硌得生疼。
远处鸡鸣响起,第一缕灰白爬上屋檐。
她沿着夹道往回走了一段,忽然停住,转身看向西厢房。
窗依旧锁着,书案倒在地上,玉兰花瓣的碎屑还散在枕边。
她没再靠近,只站在梧桐树下,任风吹起残破的旗袍下摆。
玉佩红绳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光泽,像一道未愈的伤,也像一条新生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