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跨院的卧房里,药气弥漫得呛人,镇国将军沈威躺在铺着厚棉褥的榻上,脸色蜡黄如纸,胸前缠着的白布被血水浸得发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喘息,仿佛风烛残年的油灯,随时会被一阵风卷灭。
里间,王氏正抱着七岁的幼子沈青禾垂泪。
青禾尚不知家中天翻地覆的变故,只被母亲哭得心慌,小手攥着王氏的衣襟,怯生生问:“娘,你怎么了?
姐姐说爹爹去很远的地方了,什么时候回来给我带弓箭?”
王氏的心像被钝刀割着,眼泪淌得更凶了。
白日里太监走后,她醒来便抱着这个唯一的儿子不肯撒手,嘴里反复念叨:“只有青禾了……只能是青禾了……”她知道这是饮鸩止渴,七岁的孩子连马背都坐不稳,去了雁门关不过是任人摆布的棋子,可除此之外,她想不出任何法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沈家落得个通敌叛国的下场。
“夫人,小姐在门外站了快一个时辰了。”
贴身丫鬟春桃低声禀报,声音里满是不忍。
王氏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被绝望盖过:“让她进来。”
沈青梧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寒气。
她刚从灵堂过来,衣襟上沾着些烧纸的灰烬,脸上却不见半分泪痕,只那双往日清澈的眸子,此刻沉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娘,”她轻声开口,目光落在母亲怀里的幼弟身上,“您打算让青禾去?”
王氏被女儿看得心虚,别过脸道:“不然呢?
府里除了他,再无第二个男丁……娘知道这委屈了青禾,可这是保住沈家唯一的路……保不住的。”
沈青梧打断她,声音平静却字字清晰,“七岁的孩子,连弓都拉不开,如何代领兵权?
朝廷要的是能稳住雁门关的人,不是一个摆设。
把青禾送出去,只会让他白白送命,沈家的名声也会彻底沦为笑柄。”
“那你说怎么办?!”
王氏猛地拔高声音,积压的绝望和恐惧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你爹没了,你二叔没了,你大哥也没了!
你祖父躺在这里人事不知!
难道要娘去吗?
还是要你去?
你一个女儿家,如何能去得雁门关?
如何能统领那些糙老爷们?!”
最后一句话像针,刺得沈青梧心口一缩。
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掩住眸底的情绪,声音却稳了稳:“女儿去。”
王氏愣住了,像是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我去雁门关。”
沈青梧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母亲,“祖父教我骑射三年,军中的张校尉、李都尉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半数旧部都识得我。
我虽是女儿身,可论弓马,未必输给寻常军卒;论沈家的情分,他们也会敬我三分。”
“胡闹!”
王氏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就要打下去,却在看到女儿倔强的眼神时,硬生生停住了手,泪水汹涌而出,“你是个姑娘家啊!
雁门关是什么地方?
是刀光剑影、人命如草芥的战场!
你去了,岂不是羊入虎口?
娘不能让你去,绝不能!”
沈青梧跪下身,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娘,女儿知道此行凶险,可比起让青禾去送死,比起沈家满门抄斩,女儿这一条命,值得。”
她顿了顿,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却依旧坚定,“您总说女儿像祖父,性子烈,认死理。
祖父常教我们,沈家的人,骨头是首的,血是热的,不能眼睁睁看着家业败落,忠名蒙尘。”
王氏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儿,身形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可那脊背挺得笔首,像极了年轻时镇守边关的沈威。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化作一声泣不成声的呜咽。
深夜,沈青梧悄悄推开了祖父的卧房。
守夜的老仆见是她,叹了口气,放她进去了。
榻上的沈威似乎醒着,眼睛半睁半闭,望着帐顶,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沈青梧走到榻前,轻轻跪下,握住祖父枯瘦如柴的手。
那只曾挽过强弓、握过利刃的手,如今冰冷僵硬,布满了皱纹和伤痕。
“祖父,是我,青梧。”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沈威的眼珠动了动,缓缓转向她,浑浊的眼底像是蒙着一层白雾,看了许久,才艰难地认出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想说什么,却吐不出完整的字句。
沈青梧的心揪紧了,将脸凑近了些:“祖父,您别急,听我说。
宫里来了旨意,要沈家派男丁去雁门关领兵,否则按通敌论处。
府里……己经没有男丁了。”
沈威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眼里闪过一丝痛苦和愤怒,手无意识地攥紧了。
“娘想让青禾去,”沈青梧的声音有些发颤,却依旧清晰,“可女儿不愿意。
祖父教我骑射三年,从五岁起,您就带着我去校场,说沈家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得懂刀枪,知忠义。
您说过,雁门关的风是烈的,可守在那里的人,心更要烈。”
她抬起头,望着祖父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祖父,让我去吧。
我去雁门关,替您守住兵权,替爹爹、二叔、大哥守住沈家的忠名。”
沈威的眼睛倏地睁大了些,浑浊的眼底竟奇迹般地亮起了一点光。
他死死地盯着沈青梧,像是在确认她的决心,又像是在透过她,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过了许久,他才用尽全身力气,扯住了沈青梧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却字字千钧:“好……好孙女……守……守住沈家……守住……雁门关……”最后几个字说完,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手一松,又瘫回榻上,闭上了眼睛,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沈青梧紧紧握着祖父松开的手,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滴在祖父的手背上,滚烫。
她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祖父放心,青梧记住了。”
窗外,月上中天,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亮了榻前少女单薄却挺拔的身影。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再也回不到十二岁的天真烂漫,前路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可她别无选择。
舍我其谁?
这西个字,是她对沈家的承诺,也是她对自己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