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艳绝京城的歌姬云裳,也是龙椅上那人的枕边匕首;当《破阵乐》响彻宫宴,
她撕下面具——十年前“已死”的太孙女,前来索命。1指尖触到那支金步摇时,
萧玉衡的心跳稳得像入了定的僧。步摇是新得的赏。赤金累丝,凤穿牡丹的样式,
凤嘴里衔下一串三寸来的珍珠流苏,累累垂着。这般富贵张扬,
正配她如今“京城第一歌姬”云裳的身份。她拈起它,对着菱花镜,比在乌云般的鬓边。
镜中人眉眼秾丽,唇色嫣红,一身皮囊打磨得光艳鉴人。十指春葱,缓缓抚过冰冷的金丝。
指尖最终停在凤凰目测的位置,那里嵌着两粒极小的红宝。她用指甲盖大小的薄刃,
抵着宝石边缘的缝隙,轻轻一别。机括无声滑开,露出底下米粒大的空腔。
一粒朱红色的药丸,被她小心地倒在掌心。毒药见血封喉。是她保命的底牌,
亦是搏命的利器。镜中那张脸依旧在笑,唇角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唯有她自己知道,
这笑意浮在面上,沉不进眼底。眼底深处,是十年前东宫那场大雪也盖不住的血色。
记忆是猝不及防捅来的刀子。那一夜的冷,是浸透骨髓的。热气呵出来,立刻结成白雾。
她躲在嬷嬷怀里,透过缝隙,看见父王的身影立在殿前,蟒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然后,
是箭矢破空的声音。很多很多箭。嬷嬷的手猛地捂紧她的嘴,
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液体溅了她满脸。她在令人窒息的黑暗里,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属于她那位好皇叔萧彻,冰冷地响起:“太子谋逆,格杀勿论。”格杀勿论。四个字,
钉死了她全部的世界。从尊贵的太孙女,到阴沟里挣扎求生的孤雏,只需要一夜。
掌心传来轻微的刺痛。她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肌肤,
留下几道弯月似的红痕。她缓缓松开手,将那粒朱红药丸重新填回凤凰眼底,扣紧。
金步摇恢复原状,璀璨,无辜,暗藏杀机。十年了。她不再是那个只会瑟瑟发抖的女孩。
她是云裳,也是“北辰”的主人,更是萧玉衡。她回来,不仅要杀人,更要为父王正名。
那把龙椅,她可以不坐,但萧彻,必须从那上面滚下来,带着他篡来的十年荣华,
一起摔个粉碎。门外响起脚步声,很轻,却带着宫人特有的谨慎。“云裳姑娘。
”是管事太监尖细的嗓音,“宫里来了旨意,宣您即刻入宫献艺。”来了。萧玉衡对着镜子,
最后调整了一下步摇的角度,确保那粒红宝正对着该在的地方。她深吸一口气,
将十年血仇压回眼底最深处,只留下歌姬云裳应有的、受宠若惊的媚笑。“这就来。
”她应道,声音甜得像浸了蜜。2宫轿在丹墀前落下。引路的太监屏着息,
脚步落在青金石砖上,悄无声息。殿内灯火煌煌,隔着珠帘,
熏风送来龙涎香厚重甜腻的气味,几乎凝成实体。萧玉衡垂着眼,
走进那片过于明亮的灯光里。她能感觉到无数目光黏在身上,探究的,轻蔑的,淫猥的。
她只盯着脚下光滑如镜的金砖,上面模糊地映出她摇曳的裙摆。“民女云裳,叩见陛下。
”她的声音放得又软又糯,尾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微颤。俯身下拜时,
颈项弯成一个柔顺的弧度,耳畔那支金步摇的流苏,纹丝不动。上面许久没有声音。
她维持着跪姿,呼吸匀静。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一下,撞得生疼。她将这疼痛压下去,
化作眉宇间一缕似有还无的轻愁。“抬起头来。”声音是沉的,带着久居上位的漫不经心,
却又像绷紧的弓弦。她缓缓抬头,目光先落在御座下蟠龙的金爪上,再一点点往上移。
玄色龙袍,金线密织的云海波涛。最后,是那张脸。十年了。萧彻。他比记忆中胖了些,
眼角有了深刻的纹路,但那双眼睛,依旧鹰隼般锐利,此刻正牢牢锁在她脸上,
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他指节粗大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龙头。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轻响。她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惶惑,睫羽轻颤,想要垂下去。
“看着朕。”她依言迎上他的目光,只是清澈地、带着点怯然地望着。
她调整了眼角眉梢的弧度,让那线条更柔和,更近似于记忆中母亲画像上的模样。
连唇边那点若有若无的笑意,都摹仿了七分。萧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前倾了一瞬。
乐声适时响起。她起身,水袖一甩,不是惯常的柔媚,反而带了几分清冽的孤高。
她选的是一支古曲,调子悠远,动作舒展开合间,少了歌姬的妖娆,
多了几分宫廷雅乐的端丽。每一个回旋,每一次顿挫,
她都精准地让自己停留在最能被灯火勾勒出侧影的角度。她知道,从这个角度看去,
她最像那位早逝的先太子妃。眼角的余光里,御座上的身影凝固了。他不再摩挲龙头,
而是微微眯起了眼,像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虚渺的影子。一曲终了。她敛袖静立,
微微喘息。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你这舞……”萧彻的声音有些发干,顿了顿,
“跟谁学的?”“回陛下,是民女翻阅古籍,自行揣摩的。”她声音轻柔,
“若有不合规矩之处,请陛下恕罪。”“自行揣摩……”他重复了一句,
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她的脸,像是在分辨每一寸轮廓,
“你这眉眼……神态……倒让朕想起一位故人。”她的心猛地一缩。
面上却适时地泛起一丝恰到好处的红晕,混合着茫然与受宠若惊。“故人?”萧彻没有回答。
他的眼神飘忽了一下,越过她,望向殿宇深处无形的虚空。“朕年少时……皇兄,
就是那时的太子,他身边也曾有过这般风姿的女子。”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罕见的,
近乎疲惫的沙哑,“那时朕常跟在他身后……他总说,朕跳脱,
不及他沉稳……”他的手指又无意识地开始敲击扶手,节奏杂乱。“后来呢?”她轻声问,
像怕惊扰了什么。萧彻猛地回神。眼底那片刻的恍惚与柔软瞬间褪去,
重新被锐利和阴沉覆盖。他盯着她,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后来?”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毫无温度,“后来,故人零落,世事无常。
”殿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那厚重的龙涎香气,压得人喘不过气。他不再看她,
转而端起案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吞咽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你,很好。
”他放下酒杯,语气恢复了帝王的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不必回那教坊了。
即日起,留在宫中。”萧玉衡适时地跪下,谢恩。声音依旧是柔软顺从的。“民女,
谢陛下隆恩。”低下头的瞬间,她眼底所有伪装的情绪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封般的冷寂。
第一步,成了。那金砖地面上,清晰地映出她跪伏的身影,
和御座上那至高无下、却又孤家寡人的轮廓。3宫苑深深。
引路的太监将她带到一处僻静的院落,便躬身退下了。院墙高耸,角落里植着几竿青竹,
风过时飒飒作响,反添寂寥。两个垂首敛目的宫人早已候在门前,像两尊没有生气的木偶。
萧玉衡迈进门槛。屋内的陈设算得上精致,却透着一股久无人居的冷清。
空气中浮着淡淡的樟木和尘灰气味。她走到窗前,推开一道缝隙。外面是另一重宫墙,
灰色的砖石垒得严丝合缝,将天空切割成狭窄的一方。脚步声就在这时响起。不疾不徐,
踏在廊下的石板上,稳定得让人心头发紧。她关上窗,转身。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起。
来人一身玄色锦袍,腰束鸾带,佩绣春刀。他身形挺拔,立在门口,并未立刻进来,
目光先扫过整个屋子,最后才落到她身上。那目光不像萧彻带着黏腻的审视,而是冷的,
锐的,像出鞘的刀锋,一寸寸刮过人的皮肤。萧玉衡垂下眼睫,福了一礼。“大人。
”他没有应声,踱步进来。靴底落在光滑的地面上,几乎听不见声音。
他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站定。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恰好在一个安全又充满压迫的范围内。
“云裳姑娘。”他的声音也是冷的,没有什么起伏,却字字清晰,“锦衣卫指挥使,沈玦。
”萧玉衡的心沉了下去。锦衣卫。萧彻的鹰犬,最锋利的爪牙。她料到会有人来查问,
却没料到来得这样快,是这样一个人物。“沈大人。”她再次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畏怯。沈玦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从她微垂的脖颈,
到素净的衣裙,最后落在她腕间那枚不起眼的银镯上。“姑娘籍贯何处?”“回大人,凌州。
”“凌州甚远。如何入的京?”“家道中落,随叔父北上谋生。叔父病故,奴家无所依傍,
只得入了乐籍。”她将早已烂熟于身世的说辞娓娓道来,语气平静,带着一丝飘零的凄楚。
沈玦静静地听着,指节无意识地在刀柄上轻轻敲击。那节奏平稳,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问意味。“听闻姑娘舞姿卓绝,颇得圣心。”“大人谬赞。
不过是陛下垂怜,赏口饭吃。”他向前走了一步。他身上有股清冽的气息,
混合着皮革和一种类似冷铁的味道,瞬间压过了屋内的樟木气。“沈某似乎在哪里见过姑娘。
”他忽然说,目光如钉子般钉在她脸上。萧玉衡的呼吸滞了一瞬。血液似乎刹那间涌向四肢,
又迅速冷却。她抬起眼,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面没有戏谑,没有搭讪,
只有纯粹的探究和怀疑。她强迫自己牵起嘴角,露出一丝困惑又略带羞窘的笑意。
“大人说笑了。奴家微贱之身,怎会与大人有过交集?许是……许是大人记错了?
”沈玦没有笑。他的视线从她的眉眼,缓缓滑到她的唇角,像是在比对某种记忆中的轮廓。
“或许吧。”他淡淡道,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是觉得,姑娘有些眼熟。”他不再看她,
转而打量起屋内的陈设,目光掠过屏风,掠过妆台,像是在评估这个空间的安全性。最后,
他的视线又回到她脸上。“京城不比凌州,宫中更非教坊。”他的语气依旧平淡,
却字字千斤,“姑娘既蒙圣恩,当谨言慎行,安分守己。”“奴家明白。谢大人教诲。
”他微微颔首,似乎打算离开。萧玉衡刚暗自松了半口气,他却在她身侧半步的位置停住。
“姑娘入京途中,可曾经过潞州?”他侧头,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
捕捉着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约莫,是去年春末?”潞州。
那是她绕道前往凌州“投亲”时必经之地。萧玉衡的指尖猛地掐入掌心。
腕上的银镯贴着皮肤,一片冰凉。“去年春末……”她微微蹙眉,作出努力回想的样子,
“时日久了,奴家……记不真切了。大抵是经过的,沿途劳顿,印象模糊了。
”沈玦静静地看了她两秒。“是吗。”他吐出两个字。不再追问。他转身,
玄色的衣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向门外走去。萧玉衡站在原地,听着那脚步声渐行渐远,
直到彻底消失在廊庑尽头。她缓缓摊开手掌,掌心四个深深的月牙印,泛着白,
许久没有血色。窗外,竹影摇曳,沙沙作响。像无数窃窃私语。4沈玦离去的那个午后,
萧玉衡在窗前站了许久。竹影在她素净的衣袍上移动,光阴悄无声息。腕间的银镯贴着皮肤,
一片沁凉。她知道,仅仅是等待,已不足以保证安全。她需要主动攫取一个机会,
一个能让她名正言顺接触旧日痕迹的门径。机会在三天后降临。萧彻传她至御花园伴驾。
他心情似乎不错,负手立于亭中,看池中锦鲤争食。“你这几日,在宫中可还习惯?
”他未回头,声音带着些许慵懒。萧玉衡垂首立于他身后半步,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鱼。
“谢陛下关怀,一切都好。只是……”她适时地停顿,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羞赧与向往。
“只是什么?”萧彻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只是宫中规矩大,奴婢见识浅薄,
有时听陛下与诸位大人谈论古今,心下惶恐,只觉自己粗鄙,不堪侍奉君前。”她微微蹙眉,
眼睫轻颤,像受惊的蝶翼。萧彻笑了起来,那笑声带着帝王特有的、施舍般的宽容。“哦?
你倒有心。想要朕赏你些什么?珠宝?绸缎?”她摇头,抬起眼,目光清澈而恳切。
“奴婢不敢求此等厚赏。奴婢……奴婢斗胆,想向陛下求一个恩典。”她顿了顿,
仿佛鼓足勇气,“奴婢听闻翰林院书库,藏尽天下文章。奴婢想……想去那里读些书,
长些见识,日后……日后也能更解圣心。”亭中静了一瞬。只有鱼儿跃出水面的轻微响动。
萧彻审视着她,目光里带着一丝玩味,一丝探究。“读书?”他重复道,
像是听到了什么新奇事,“朕倒不知,一个歌姬有此雅好。”“奴婢愚钝,唯恐言语无状,
玷辱天听。”她低下头,颈项弯成一个柔顺的弧度。良久,萧彻才缓缓开口:“准了。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朕会吩咐下去,许你入翰林院外围书库。那里的书,
够你读了。”“谢陛下隆恩!”她跪下行礼,声音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惊喜与感激。起身时,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萧彻嘴角那一抹未散的笑意,像是满意于她的“上进”,
又像是纯粹觉得此事有趣。无论如何,门,开了。翰林院外围书库比她想象中更为庞大。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墨锭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光线从高窗透入,
照亮空气中浮动的细微尘埃。书架如山峦般层层叠叠,直抵高高的穹顶,
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着各种颜色的书脊,望不到尽头。管理书库的是个老眼昏花的典籍官,
得了上头吩咐,只指了指大致区域,便缩回自己的角落打盹去了。
萧玉衡独自走入这片寂静的书的丛林。她的手指拂过粗糙的书脊,留下淡淡的指痕。
她没有急于去翻找那些可能记录机要的史书或奏议,那太显眼,也太危险。她的目标,
积在角落里的旧年文书——地方志、物产录、官吏考核的副册、历年漕运、工程的记录副本。
她从那落满灰尘的最底层开始。搬动厚重的册籍时,扬起的灰尘呛得她轻声咳嗽。
她挽起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腕,那枚银镯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她一册一册地翻看,
动作耐心而细致。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搜寻着任何可能与十年前、与东宫、与凌州、与军队调动、物资流向相关的字眼。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高窗外的光线渐渐偏移,由明亮转为昏黄。
她的指尖被纸张边缘割出了细小的口子,腰背因为长时间的俯身而酸胀。但她浑然不觉。
那些枯燥的数字、冗长的名录,在她眼中化作一条条潜在的线索。
她在脑海中构建着十年前的时间与地理脉络,试图从这些官样文章的缝隙里,
窥见被刻意掩盖的真相。终于,在翻阅到靠墙角落一个破损的木箱时,她的手停住了。
箱子里是数捆用麻绳系着的、更为散乱的文书,似乎是从各地收缴上来,尚未及整理归档的。
她解开一捆,抖落厚厚的灰尘。她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册蓝色封皮、边角已严重磨损的书册上。
封面上,墨字已有些模糊,但她依然辨认出了那几个字——《凌州物产录》。
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指尖轻轻拂去封面上的积尘,动作缓慢而郑重。就是它了。
5《凌州物产录》被萧玉衡小心地藏在了住处。她并未立刻深入研读,
那需要绝对的安全和不受打扰的时间。眼下,有更迫近的麻烦需要应对。
宫中的日子从不平静。她这个凭空得了圣眷的歌姬,像一块鲜肉扔进了饿狼环伺的丛林。
刁难来得很快,而且直白。这日御花园小宴,几位低位妃嫔也在座。席间,一个姓李的才人,
父亲是萧彻新提拔的武将,言语间便带了几分跋扈。她斜睨着侍立在萧彻身侧的萧玉衡,
嘴角一撇。“到底是市井里出来的,规矩差些。陛下跟前,连布菜都不会么?
”李才人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围几桌听见。她伸出涂着蔻丹的食指,点了点一道炙鹿肉,
“这肉,得片得薄如蝉翼,方显火候。云裳姑娘,你来。”一道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有幸灾乐祸,有冷漠旁观。萧彻正与身旁的宦官低语,似乎并未留意女眷这边的暗涌。
萧玉衡垂下眼,走到案前。她拿起银刀,指尖稳定。鹿肉还冒着热气,油脂滋滋作响。
她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抬眼,看向李才人,目光平静无波。“才人说的是。奴婢愚钝,
正要请教。”她声音柔和,不卑不亢,“只是奴婢听闻,李将军麾下将士,日前在北疆大捷,
缴获良多。将士们风餐露宿,想必有时连热食都难得,更能体会一粥一饭来之不易。
这炙鹿肉虽需技法,但其本质,仍是滋养身体之物。奴婢若片得厚薄不均,虽不美,
却不敢忘了其根本,乃是陛下仁德,泽被苍生,方有这盘中飨食。”她语速平缓,字字清晰。
说完,才手腕微动,银光闪过,一片鹿肉已被挑起,厚薄均匀,稳稳落入李才人面前的碟中。
席间静了一瞬。李才人的脸先是涨红,继而泛白。萧玉衡的话,明着是自谦和恭维圣德,
暗里却抬出了她父亲的军功和边疆将士的辛苦,她若再纠缠布菜厚薄,倒显得自己不识大体,
忘记了根本。萧彻此时转过头来,目光在萧玉衡和李才人之间扫过,
最后落在萧玉衡沉静的侧脸上。“说得不错。”他淡淡道,听不出情绪,“吃饭便吃饭,
哪来那么多讲究。”李才人悻悻低头,再不敢多言。宴席散后,
萧彻独留下萧玉衡在凉亭煮茶。夜色渐浓,宫灯次第亮起,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
他饮了几杯酒,不似平日威严,眼神有些涣散。“你今日,很机敏。”他忽然开口,
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奴婢只是实话实说。”萧玉衡跪坐在蒲团上,
专注地看着红泥小炉上冒起蟹眼泡的泉水。“实话实说……”萧彻重复着,嗤笑一声,
那笑声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这宫里,实话最是难得。”他仰头又灌下一杯酒,
喉结滚动。他沉默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杯。
亭外只有夏虫的鸣叫和茶水将沸未沸的微响。“有时候,朕也觉得……”他声音低了下去,
像自言自语,“有些事,无关对错。”他顿了顿,目光投向亭外沉沉的夜色,
仿佛要看穿那无尽的黑暗,“只看……谁坐在了这个位置上。”萧玉衡执壶的手稳如磐石,
将沸水冲入茶盏,激起一团白雾和清冽茶香。她垂着眼,没有接话。
心跳在胸腔里平稳地搏动,她知道,她触到了那坚冰之下,一丝细微的裂缝。萧彻收回目光,
落在她低眉顺目的脸上,看了许久。“你既喜欢看书,”他忽然道,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
“明日去翰林院,跟那老典籍说,朕准了,许你翻看……戊字库的档案。”戊字库。
那里存放的,是历年各地官员考核、钱粮奏销的副本,虽非最核心的机要,
却远非外围书库那些寻常文集可比。萧玉衡放下茶壶,深深叩首。“奴婢,谢陛下恩典。
”夜色更浓了。茶香袅袅,混着酒气,在亭中弥漫开来。
6戊字库的权限并未让萧玉衡急于求成。她深知,越是接近目标,越需步步为营。
她将更多时间依然耗在外围书库那僻静的角落,仿佛真是一个沉湎典籍的痴人。
只有夜深人静时,她才在灯下展开那本小心翼翼带回的《凌州物产录》。书页泛黄,
脆薄如蝉翼,翻动时需极小心。墨迹是几十年前的,带着旧时代特有的工整与拘谨。
她读得很慢,指尖逐行划过,不放过任何一条看似无关紧要的记录。凌州多矿,
朱砂是其特产之一。她记得清楚,当年构陷父王的“通敌密信”,
据称就是用了一种产自凌州、色泽尤为艳丽的朱砂所书写,此为“铁证”之一。
她找到了历年朱砂开采与官购的记录。数字枯燥,排列整齐。
她的目光在承庆九年那一栏停住。那是宫变发生的前一年。记录显示,
当年凌州上缴的朱砂数额,与往年持平。但在另一处,记录地方府库支取的附录里,
她发现了一行小字:承庆九年冬,拨付朱砂五十斤,入……后面的字迹被水渍晕开,
模糊难辨。心脏猛地一跳。她凑近灯烛,仔细辨认。那模糊的墨团边缘,
隐约能看出一个“亲”字的轮廓,或是“王”字的一部分。亲王?当年还是亲王的萧彻?
她不动声色,继续向后翻阅。承庆十年,宫变当年,
凌州朱砂的官购记录赫然比往年多了三成。理由标注的是“宫中画院用度”。然而,
同年凌州进贡的物品清单里,画院所需的其他颜料并未增加。五十斤朱砂。三成莫名的增量。
时间点如此契合。她轻轻合上书册,吹熄了灯。黑暗中,只有她清浅的呼吸声。不是运气。
是方向。萧彻当年,确是通过凌州这条线,获取了伪造信函所需的特殊朱砂。五十斤,
足以书写无数信件,亦可用来打点知情人。那模糊的“亲”字,像一道幽暗的裂缝,
透出十年前的血色微光。此后几日,她在戊字库查阅档案时,
更加留意与凌州、矿务、以及承庆九、十年间各王府用度相关的记录。她翻阅得极其谨慎,
每次只取一两册,且绝不连续查阅关联过于明显的内容。这日午后,
她正俯身于一架高梯中段,抽取一册关于旧年漕运的档案。梯子微微晃动。
就在她抱着厚重的册籍准备下来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下方书架间的通道尽头,
一个玄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动作极快,几乎像是错觉。但空气里,
似乎残留着一丝清冽的、混合着皮革与冷铁的气息。萧玉衡抱着册籍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她稳住呼吸,缓缓从梯子上下来,脚步落在地面上,悄无声息。她将册籍放回原处,
动作如常。没有立刻朝那个方向张望。她走到另一排书架前,佯装寻找什么,指尖拂过书脊,
心里却如明镜一般。沈玦。他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他也在查。查旧案?
查与凌州相关的线索?还是……在查她?她背对着那个方向,能感觉到一道目光,
隔着层层书架,无声无息地落在她的背上。审视的,探究的,冰冷的。她抽出一本书,
随意翻开一页,目光落在字句上,却一个字也未读进去。原来,这片沉寂的书海之下,
暗流早已涌动不止。7子时三刻,宫苑沉寂如墓。萧玉衡避开巡更的太监,
身影融入墙角的暗影,悄无声息。她走的是一条几乎被遗忘的路径,
通往毗邻西苑的一处废置宫院。断壁残垣在月色下泛着青白的光,荒草没膝,
夜枭在枯树上发出凄厉的啼叫。她在一扇半朽的角门前停住,
指尖在门扉某处不起眼的划痕上轻轻叩击三下,两长一短。门内沉寂片刻,
然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机括滑动声。角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仅容一人侧身而过。
门内是更为深沉的黑暗,混合着潮湿的泥土和腐朽木料的气味。
一个高大的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在阴影中锐利如鹰隼,
正静静地看着她。“殿下。”声音低沉,带着经年风霜磨砺出的沙哑。萧玉衡微微颔首,
走了进去。角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陆将军,久等了。”陆沉,代号“归鸿”。
他身形挺拔如松,即便在这暗夜废宫之中,依旧保持着军人特有的姿态。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沟壑,却未曾磨灭他眼底那簇不灭的火光。他拱手,
行的依旧是旧日军中之礼,简洁有力。“宫内耳目众多,殿下召见,必有要事。
”他开门见山,目光快速扫过她周身,确认无恙。“朱砂的线索,基本清晰了。
”萧玉衡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冷静,“承庆九年冬,凌州有五十斤官砂,去向不明,
疑与当时仍是亲王的萧彻有关。承庆十年,官购数额异常增加。时间、数量,都对得上。
”陆沉眼中锐光一闪。“果然是他。”他吐出这三个字,带着压抑了十年的恨意与确认。
“当年太子殿下待他至诚,他却……”他握紧了拳,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随即又强迫自己松开。“殿下需要末将做什么?”“证据链还不够完整。
需要找到当年经手之人,或是那批朱砂最终流向的确凿记录。”萧玉衡看着他,
“我们在宫中的人,能否接触到更核心的档案库?或者,当年东宫旧人,还有谁在京中?
”陆沉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宫内我们的人手有限,且多在底层,触及核心不易。
当年东宫属官,或死或散,剩下的……大多缄口,不敢妄动。”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不过,末将近日,接触了一个人。”萧玉衡抬眼看他。“禁军副统领,周霆。
”陆沉的声音压得更低,“此人曾是末将麾下校尉,性情耿直,因不肯依附萧彻心腹,
多年受排挤。其父……当年亦是在北疆受过太子殿下恩惠的老兵。”萧玉衡的心跳微微加快。
禁军副统领。若能争取到他,宫变之时,宫内防卫便可能出现决定性的缺口。“可靠吗?
”“末将试探过几次。他对萧彻治国多有不满,尤其近年赋税加重,边关将士粮饷时有克扣,
他私下怨言不少。”陆沉道,“但他为人谨慎,尚未明确表态。需要时机,
也需要……一个能让他下定决心的理由。”萧玉衡沉默下来。
废宫里只有风穿过破败窗棂的呜咽声。她在黑暗中踱了两步,腕上的银镯触到微凉的皮肤。
“时机很快就会有了。”她停下脚步,声音笃定,“万寿节将至,各方势力涌动,
正是浑水摸鱼之时。至于理由……”她看向陆沉,“告诉他,我们要的不是改朝换代,
是拨乱反正,是还阵亡将士、蒙冤忠魂一个公道。萧彻坐在这江山上的每一日,
都是对昔日血债的嘲弄。”陆沉挺直了脊背,眼中光芒大盛。“末将明白。
”“联络务必小心。沈玦似乎已有所察觉。”萧玉衡提醒道。“殿下放心。”陆沉点头,
“‘北辰’扎根十年,脉络深植市井江湖,若非主动现身,锦衣卫也难觅踪迹。
”他没有再多言,再次拱手一礼,身形向后一退,便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如同从未出现过。萧玉衡独自立在废宫的阴影里,许久未动。远处隐隐传来三更的梆子声,
悠长而空寂。她缓缓抬手,抚上胸口。那里,一颗复仇的心脏,正为即将到来的风暴,
沉稳而有力地搏动着。8沈玦的试探来得很快。借口是宫中近日失窃了一柄前朝玉如意,
需排查各宫人员。萧玉衡被传唤至一处僻静的宫院问话。院子久无人居,石缝里长满青苔,
空气里有股挥之不去的潮霉气。沈玦端坐于正堂唯一一张太师椅上,
两个面无表情的缇鹰按刀立于门侧。问话琐碎而冗长,从她每日行踪到接触何人,事无巨细。
沈玦的声音始终平稳,没有半分咄咄逼人,却像一张无形的网,慢慢收紧。萧玉衡对答如流,
姿态谦卑,将每一个细节都嵌合进她精心编织的身份里。问话持续了半个时辰。
沈玦终于合上卷宗,淡淡道:“有劳云裳姑娘。今日便到这里。”她依礼告退,
转身走向院门。就在她一只脚踏出门槛的瞬间,异变陡生。
侧面一扇原本虚掩的破旧木窗猛地被撞开,一道黑影如鹞鹰般扑出,手中寒光直刺她咽喉!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这不是试探。这是真正的杀招。
电光火石间,萧玉衡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十年刀尖行走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伪装。
她腰肢以一种近乎诡异的角度向后一折,避开锋刃,同时左手疾出,五指如钩,
精准地扣向对方持刀的手腕,意图卸力夺刃——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到对方腕骨的刹那,
另一道更快的玄色身影已如鬼魅般切入两人之间。沈玦。他甚至未完全拔刀,
只用刀鞘裹挟着千钧之力,横砸在刺客的肋下。骨头碎裂的闷响清晰可闻。刺客惨叫一声,
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撞在院墙上,软软滑落,不再动弹。而沈玦因这疾速一撞,
收势不及,左臂被那刺客的刀尖划开一道深口,鲜血瞬间浸透了玄色衣袍,
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一切发生在呼吸之间。萧玉衡僵在原地,保持着那个半防御的姿势,
扣向虚空的手指尚未收回。她看着沈玦血流不止的手臂,又看向地上不知死活的刺客,最后,
目光落在沈玦脸上。他正看着她。那双总是冷静无波的眼里,
此刻翻涌着极为复杂的东西——未褪尽的惊怒,一丝后怕,以及……深不见底的探究。
他的视线,牢牢锁在她刚刚使出擒拿手法、此刻还凝在空中的那只手上。院中死寂。
只有血滴落的声音。萧玉衡缓缓放下手,指尖冰凉。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厉色,
再抬头时,脸上已是一片受惊过度的苍白与惶然。她踉跄一步,仿佛腿软,
声音带着颤:“多……多谢沈大人……救命……”话未说完,便像是被那血腥气呛到,
掩口轻咳起来。沈玦没有动,也没有处理伤口的意思。任由血顺着指尖滴落。他看着她,
目光如两枚冰冷的钉子。“云裳姑娘。”他开口,声音因忍痛而略显低哑,却字字清晰,
“好身手。”萧玉衡的心直往下沉。她稳住呼吸,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
眼里逼出些许泪光,混着惊惧与茫然:“大人……在说什么?奴家方才……只是吓坏了,
胡乱挥手……”“胡乱挥手?”沈玦重复了一句,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毫无笑意的弧度,
“能精准扣向桡骨要穴,可不是胡乱挥手就能做到的。”他向前走了一步,
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姑娘这防身之术,师从何人?”萧玉衡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背脊抵住了冰凉的门框。退无可退。9沈玦的伤口草草包扎着,玄色衣袖下的绷带渗出暗红。
他再次出现在萧玉衡面前时,是在她居住的院落。暮色四合,将他的身影拉得颀长,
投在青石板上,似有无形的压迫感。他没有带随从,独自一人,像一头伺机而动的孤狼。
萧玉衡正在院中那棵老海棠树下煮茶,水将沸未沸,白汽袅袅。见他进来,
她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平稳,起身敛衽为礼。“沈大人。
”声音是一贯的柔顺,听不出波澜。沈玦没有看她,目光先扫过院落四周,
最后落在那红泥小炉上。“姑娘好雅兴。”“陋室清寂,煮茶消磨罢了。”她垂眸,
拿起茶匙,拨弄着盏中茶叶,“大人伤势未愈,不宜饮茶,奴家为您换杯清水?”“不必。
”沈玦打断她,声音不高,却截断了所有客套的余地。他踱步到她面前,隔着一张石桌,
停下。暮色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显得那双眼睛愈发幽深难测。他从怀中取出一物,
并非卷宗,而是一张折叠的、边缘有些毛糙的粗纸。他将那纸轻轻放在石桌上,推到她面前。
“认得这个吗?”他问,目光如铁钳般锁住她的脸。萧玉衡的视线落在那张纸上。
纸上用一种特殊的矿物颜料画着一只飞鸿,线条简练,姿态孤傲,
正是“北辰”组织内部用来标识紧急联络点的暗记。这纸,本该在最后一次使用后,
由陆沉亲自销毁。她的心跳在那一刹那似乎停止了,血液逆流,四肢百骸一片冰凉。
胸腔里空气稀薄,几乎窒息。但她端着茶盏的手指,依旧稳如磐石,连最细微的颤抖都无。
她抬起眼,眼中是纯然的困惑,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安。“这是……一幅画?画的是一只鸟?
”她微微偏头,仔细看了看,然后摇头,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奴家愚钝,不识此画,
也不懂大人的意思。”沈玦盯着她,嘴角那抹没有笑意的弧度又出现了。“三天前,
西城鬼市,有人用这张图,换走了一份十年前的旧档案抄本。关于凌州朱砂矿的。
”他语速缓慢,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而那天,有人看见一个身形与你相仿的女子,
出现在鬼市附近。”萧玉衡轻轻“啊”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即露出几分羞惭之色。
“大人说的是那天……奴婢那日确是出宫了一趟,因……因陛下赏了些银钱,
奴婢想着去买些新鲜的胭脂水粉。”她脸颊泛起红晕,声音低了下去,
“鬼市……奴婢是听说那里物件稀奇,去逛了逛,但人多眼杂,奴婢胆小,很快就走了。
并不曾见过什么画,也不懂什么档案。”她将茶盏轻轻放下,双手交叠在身前,
指尖却悄悄掐住了袖口的内里,那里面绣着一个冰冷的“衡”字。“大人若是不信,
可去查问胭脂铺子的伙计……”她抬眼看他,眼圈微微泛红,带着委屈和惊惧,
“大人为何……为何总是怀疑奴婢?奴婢入宫以来,谨言慎行,
从未敢有半分逾越……”沈玦沉默地看着她表演,指节在石桌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节奏比平日稍快。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收回那张纸。良久,他才开口,
声音里听不出信还是不信:“你的故事,每次都很动人。”他向前倾身,
隔着一张石桌的距离,压迫感骤增。“那个刺客,经查,是江湖上一个收钱卖命的亡命徒。
雇主很小心,没留下尾巴。”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刀,“但我很好奇,一个普通的歌姬,
为何会被人雇凶灭口?又为何,恰好会那般‘精妙’的防身术?
”萧玉衡的眼泪适时地滑落下来,一滴,两滴,落在石桌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痕迹。
她没有擦拭,任由泪水蜿蜒而下,打湿了苍白的脸颊。“大人……”她声音哽咽,
带着破碎的颤音,“奴婢……奴婢不知为何有人要杀我……那日若不是大人,
奴婢早已……至于那防身之术……”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艰难地吐露,
“是……是奴婢的娘亲……她年轻时行走江湖,略通些拳脚,说是女子在外,
需有自保之力……奴婢幼时顽皮,
跟着学了几手粗浅的……早已生疏了……那日实在是吓破了胆,
胡乱比划……”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无助与哀求,
像一个即将溺毙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大人,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奴婢……奴婢只是想要活下去,在这宫里……活下去而已……”暮色彻底笼罩了小院。
海棠树影婆娑,如同鬼影。沈玦久久没有说话。他看着她的眼泪,
看着她苍白脆弱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样,看着她眼底那份恰到好处的、属于弱者的惊惶与绝望。
他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最终,他伸手,将那张画着飞鸿的纸,缓缓收了回去,叠好,
重新放入怀中。“最好如此。”他站起身,玄色的衣袍在暮色中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活下去,有时候比死更难。”他转身向院外走去,没有再看她一眼。
萧玉衡维持着那个僵立的姿势,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宫墙之外。她缓缓抬手,
用指尖揩去脸上的泪痕。那泪水是冰凉的,而她的眼神,在渐浓的夜色里,
重新变得沉静如深潭,不起微澜。石桌上,那杯未曾动过的茶水,已然凉透。
10契机来得猝不及防。宫中一位不大得宠的老贵人暴毙,死状蹊跷,
牵涉到一桩陈年旧怨和可能的后宫阴私。萧彻不欲声张,又需尽快查明安抚宗室,
便将这烫手差事扔给了沈玦,并指了近日“颇识大体”的云裳从旁协助,
美其名曰“女子心细,或可察觉男子忽略之处”。旨意下来时,萧玉衡正对镜梳妆。
金步摇冰凉的触感贴在指尖。她明白,这是萧彻的又一轮试探,亦是沈玦求之不得的机会。
她无处可退。查案的地点设在御药房旁一处闲置的偏殿。
空气里混杂着陈年灰尘和隐约的药草苦涩气。沈玦早已到了,正站在一幅褪色的宫苑图前,
玄色常服衬得他身形孤峭。他左臂动作仍有些微滞,伤口显然未愈。他没有寒暄,
直接将一叠口供和验尸格目推到她面前。“贵人死前三日接触过的人、物,都在这里。
”萧玉衡默默接过,寻了张还算干净的椅子坐下,低头翻阅。她读得极快,
目光扫过一行行墨字,指尖偶尔在某一处停顿片刻,却不发一言。沈玦也不催促,
兀自查看殿内遗留的几件旧物,动作不疾不徐。偏殿里只听得见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以及窗外遥远的宫人脚步声。一个时辰过去。萧玉衡放下最后一页纸,抬起头,目光清亮,
不见疲惫。“如何?”沈玦正好转过身,与她目光撞个正着。“贵人体弱,
常年服用太医院开的安神汤。药渣记录与方子无误。”她开口,声音平稳,不再刻意放柔,
“但伺候贵人的小宫女提到,贵人半月前曾抱怨安神汤味道有异,私下倒掉过几次。
而掌管药库档案的老太监,其侄子在京兆尹衙门当差,
因包庇城南一伙欺行霸市的青皮被拿住把柄,那伙青皮,
与李才人娘家一个远房表亲经营的赌坊来往密切。”她语速不快,条理却异常清晰,
将几处看似毫不相干的细节串联起来,直指李才人可能借药库太监之手,
在贵人汤药中做手脚,缓慢累积毒性,最终因某种诱因引发暴毙。沈玦静静听着,
面上看不出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惊异。她提到的药库太监其侄的劣迹,
连他也才刚刚查到。“这只是推测。”他淡淡道,走到她面前,拿起那叠口供,
翻到记录药渣的那一页,“并无实证。”“证据或许在别处。”萧玉衡起身,
走到殿角一个半开的旧木箱前,里面堆放着一些贵人用过的旧物,尚未清理。
“贵人倒掉的药渣,若非心虚,何必特意提及味道?既是心虚,必会设法掩饰。
查一查近期宫内废弃药渣的异常流向,或核对药库近月药材消耗与存档记录的微小出入,
或许能有发现。”她的思路与他昨夜推演的方向不谋而合。沈玦看着她蹲在木箱前的侧影,
日光从窗格漏入,照亮她低垂的睫羽和专注的神情,那里面没有歌姬的媚态,
只有一种近乎锐利的冷静。他走到她身侧,俯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