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生跌跌撞撞地穿过杂草丛生的废田,脚上的布鞋早己开了口,露出他的大拇趾头不情愿地和世界打招呼。
要不是天远地阔,谁愿意和自家脚丫子讲情面?
可如今走路都得靠信念驱动,他忍不住又想起老家读书时的好日子——书卷堆里躲兵灾,如今只剩纸上谈兵。
前面的官道拐角传来皮靴踩泥的哒哒声,李默生下意识一缩脖子,低头就往草丛里钻。
他听过镇口走失的牛怎么找,也见过本地庄客怎么逃,唯独没想到自己会有一天学牛一样,惦记着路边的沟壑躲灾。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这话实在不适合他的身形和境遇。
正琢磨什么借口能糊弄过关,身后忽然传来嗤嗤两声。
李默生一激灵,抬头,从一堆乱石后头蹿出个灰头土脸的壮汉,嘴角挂着烟泡似的不屑,一身破军服披挂着,比那破布鞋还不体面。
“书生,你躲啥呢?”
壮汉伸手扒拉头上的乱发,“再躲,地皮都快叫你磨平了。”
李默生被抓了个正着,倒不慌,屁颠颠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强挤出一丝笑:“不是咱能躲,主要是这老天爷太爱考验人。”
“哼,你不是那啥……李家二郎?
老我见你在学堂门口踱步。
咋成了流民模样?”
壮汉斜了斜眼,像在赌气也像在找乐。
“……李默生。”
他纠正道。
身世本就不值一提,逃难路上更没啥脸面了。
“我叫杨大疤。”
壮汉一边说一边扯下脖子上的烂布,露出一道惊心的大疤,“这玩意儿,是兵祸留下的纪念,比你的科举文凭还靠谱——随身带着,见人好辨身份。”
两人刚说着,旁边干裂的小道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道瘦小身影箭一般蹿了出来。
那人头顶草帽,帽沿下露出锐利的眼睛,手里攥着块发着绿光的煎饼。
“别动!”
孩子奶声奶气地叫喊,声音大得像在镇上吆喝生意,“前头路堵死了,兵马刚过去,谁要是想活命,跟我钻狗洞去!”
李默生还没回话,杨大疤笑骂道:“敢情你是蟋蟀?
钻洞比挨刀子省事。
你哪儿来的胆儿?”
孩子翻了个白眼,蹲下来就打量他们——一身破袄,鞋快趴地的李默生,和陈年血迹没洗净的杨大疤,看起来比镇口那些追债的还狼狈。
他仰头:“我叫福,阿福。
平时偷点饼,逮点老鼠,靠命长活着。
兵来了割人头,你们是头还是尾?”
李默生苦笑,道:“咱都不是头,也不是尾,顶多是拖泥带水的里脊肉,被人生吞活剥。”
杨大疤嘿嘿道:“说得好,这年头谁想当牛?
老子宁可当耗子,也别做肉包子的填料。”
阿福没接话,挥挥小手,率先蹿进田埂上的矮灌木,动作灵敏得像只野猫。
杨大疤和李默生面面相觑——一个想着孩子是不是比自己混得好,一个则琢磨偷饼能不能算谋生技能。
三人钻进灌木丛,一路猫着腰,听着远处的战马呼啸与刀枪碰撞。
李默生心跳如鼓,只盼那兵匪别把小镇烧了个干净。
谁说读书人不怕死?
他现在连吃饭都怕饿死,怕得要命。
田埂那边忽然传出一阵喊杀声和哭号。
三人停下脚步,杨大疤拿土一招,石头握在手里:“别慌,万一碰上兵,把我推出来挡刀。
我这张脸,见惯杀人的样子。
说不定他们还认我是自己人——好了,别吓哭了。”
阿福嘴角轻哼一声:“你这‘兵脸’,哄小孩倒还成,吓大人不顶用。
要是遇见真的流寇,先割你的疤试试。”
他说罢,搓了搓发干的手掌。
三人小心前行,绕到一处塌陷的土屋残垣,李默生不由发问:“你们说,这乱世里——到底是命硬管饱,还是脸皮厚顶事?”
杨大疤眯眼:“命硬的人早死了,脸皮厚的人还活着。
你看看你,书都读废了,现在会缩脖子躲灾,算半个好汉。”
阿福边找吃的边叨咕:“我还小呢,我没脸没命,全靠跑得快。
等我有钱了,买十斤干饼,天天嚼着,看谁还敢欺负我。”
杨大疤乐:“你要有钱,还用偷饼吗?
小弟弟,你这智商该去镇上的酒馆说书,保准比李默生强。”
李默生苦笑:“我那点子书都被风刮走了。
现在只剩一句‘活下去’。”
三人一路窜窜停停,每遇岔路便蹲身商议。
战火下的土地没一处安全,到处躺着灰烬和祸水。
有人说小镇只是过客,人生如棋步步艰难,他们仨连兵棋里的卒子都不算——顶多是盘里残留的黑点,被时局随手一抹。
走到黄昏时分,天边那道云终于落下雨来。
泥土气息中混着人情凉薄,李默生背着湿书袋,叹息:“可惜家里那口井,现在都成了乌鸦洗澡的地方。”
杨大疤卷起裤腿:“别感伤了,前头有个酒馆,张二嫂开的。
听说那地方兵也不敢乱闹。
咱要命,先去借碗粥喝。”
阿福闻言两眼放光:“粥!
有粥!
我能偷一口不?”
杨大疤蹴他一脚:“别老想着偷,你要真有本事,从酒馆里偷出个命来才算本事。”
三人趁着暮色,悄悄潜入破败的巷子。
那酒馆招牌己经歪斜半截,门口挂着张二嫂的旧布帘,帘边残留酒气混着古早时光。
张二嫂站在门口,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嘴里叼着辣椒干:“三位客官,要喝酒还是要命?
兵灾来了,今夜不收账,一人一碗稀饭,给我记住——都别赖账,明儿天亮再说。”
杨大疤粗声粗气:“嫂子,咱就要命,饭可以捎带。”
李默生笑道:“能活着,说明还有账可还。”
阿福抢在前头:“我没账,我是小孩子。
小孩子吃饭不花钱。”
张二嫂没搭理,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仿佛在心里把三人的狼狈模样都记了下来。
酒馆里灯火未熄,稀饭香气飘溢,漂泊的人儿暂时找到了片刻安身。
桌上的稀饭盈着月光,三双筷子叮当作响。
李默生望着摇晃的灯火,心头的慌乱稍稍褪去几点。
他低声自嘲道:“这逃亡路,也许就是新生活的开始。”
夜幕下,酒馆外的风声来得更急。
三人席间互相打趣,虽无半点富贵光景,却有点点余温在。
远处兵马未歇,小镇烟火尚温,他们的命运还在刀锋与笑声之间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