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其实有点往自己脸上贴金,毕竟,国都没了,哪还有什么昭仪。
我们现在的称呼,是“俘囚”。
至元十三年,春,临安陷落。
太皇太后谢氏携年幼的官家奉传国玺出降。
我们这些来不及随着流亡朝廷南下的宫眷、女官、内侍,成了蒙古人战利品的一部分。
北行的路,走了快一个月了。
说是“行”,其实是“押解”。
马车摇摇晃晃,载着我们从曾经的锦绣堆、温柔乡,一路驶向未知的、但想必是凄风苦雨的北方。
车轱辘吱呀呀地响,像一首永无止境的哀歌,配着蒙古兵士粗野的呼喝声,和偶尔压抑不住的、同车姐妹们的低低啜泣。
我没哭。
不是不悲伤,不是不恐惧。
只是眼泪早在城破那日,看着冲天而起映红夜空的火光,听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和哭嚎声时,就流干了。
我名唤李清,入宫前,家里是书香门第。
父亲是个不大不小的官,更是个痴人,痴迷于金石藏书,痴迷于诗词歌赋。
他给我取名“清”,是盼我一生清正明澈,又亲自教我读书写字,吟诗作对。
他说:“吾家清儿,若为男子,必是状元之才。”
后来,因着这点才名,我被选入宫,成了侍奉宸翰的女官。
再后来,蒙官家青眼,封了昭仪。
宫里的日子,说不上快活,但也安稳。
每日里不过是整理书册,陪官家读书写字,偶尔应对些诗词。
官家仁厚,皇后也温和,我那一方小小的宫苑里,堆满了我最爱的书卷,时光静得好似能听见墨汁在宣纸上晕开的声音。
我曾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首持续下去,首到我白发苍苍,老死宫中。
谁能想到呢?
靖康之耻,百年后又重演了一遍。
不,或许我们比当年的徽钦二帝和他的后妃们更不如。
他们至少还是以“君主”之名被掳北上,而我们,只是“俘囚”。
同行的后妃们,许多不堪其辱,或者说不愿面对那注定黑暗的未来,在路上就想方设法了结了自己。
有趁守备不备,一头撞死在路旁巨石上的;有悄悄解下衣带,悬梁自尽的;还有更决绝的,不知从哪里藏了金簪,夜深人静时狠狠刺穿了自己的喉咙……每少一个人,押送的蒙古兵士便会骂骂咧咧一番,然后随意地将尸身拖到路边野地里一扔了事。
起初还有几声叹息,几滴眼泪,到后来,所有人都麻木了。
死亡,成了这条绝望北行路上最寻常的风景。
我知道,我也快到头了。
连日来的颠簸、恐惧、屈辱,还有对故国、对官家(不知他现在如何了)撕心裂肺的思念,己经耗尽了我所有的心力。
支撑我活到现在的,或许只是内心深处那一点受过多年礼教熏陶形成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桎梏,以及……一丝连我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对“生”的本能留恋。
但今晚,我想,是时候了。
我不能像她们一样,死得那么无声无息,死得那么……毫无体面。
我是李清,是父亲口中“状元之才”的李清,是官家亲封的昭仪李清。
就算死,我也要留下点什么。
队伍停在了又一处驿馆。
条件比之前稍好些,至少不是露宿荒野。
我们几十个女眷被塞进一个宽敞的通铺房里,门外有沉重的铁链锁响和兵士走动的脚步声。
无人言语。
绝望像浓稠的墨汁,浸满了这间屋子。
我靠着冰冷的土墙坐下,目光扫过窗外。
一弯残月孤零零地挂在天边,清冷的光辉洒下来,勉强照亮了屋角。
忽然,一个念头击中了我。
墙!
我猛地站起身,踉跄着扑到墙边。
手指颤抖地抚上粗糙的墙面。
就是这里了。
没有纸,没有笔,没有墨。
但我有血,有泪,有着一腔无人可诉、无处可去的悲愤与哀恸!
我咬破了食指。
尖锐的疼痛让我混沌的头脑有了一丝清明。
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在清冷的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暗色。
好了,李清,你最后的时刻到了。
为你自己,为故宋,送葬。
血指触墙,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一字一泣血,一句一断肠: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
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
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
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
写的是昔日的繁华,汴京的遗韵,临安的锦绣。
那是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
清平三百载,典章人物,扫地俱休。
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
破鉴徐郎何在?
空惆怅、相见无由。
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写的是国破家亡的惨烈,身为俘囚的悲凉,还有……对官家那无法言说、却至死不渝的牵挂与绝望。
“破鉴徐郎”,用的是徐德言与乐昌公主破镜重圆的典故,可我深知,我的镜子,再也圆不了了。
我的魂魄,将夜夜徘徊在故国的楼台。
最后一笔落下,我几乎虚脱。
体内的力量和温度仿佛都随着这满墙的血字流尽了。
墙上是一阕《满庭芳》,更是我李清的绝命书。
也好,就这样吧。
我缓缓闭上眼,等待着最终的结局。
或许是撞墙而死,或许是咬舌自尽,总之,就在这首词旁,了结一切。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
火把的光亮骤然变多,脚步声密集而沉重,似乎来了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