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被驱逐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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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国的满月酒在初冬的寒风中草草办过,那点稀薄的喜庆,像是碗里漂着的几点油星,很快就被日子本身的清冷吞没了。

外婆从邻村赶来,枯瘦的手里紧紧攥着十个鸡蛋,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是捧着一家子的希望。

她看着炕上脸色依旧苍白的女儿,又看看被女婿李大山抱在怀里、裹得严严实实的建国,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土坯房里因为多了个人,更显拥挤。

李大山心情却是不错,抱着儿子,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光亮,连带着对丈母娘也难得地扯出了两分笑模样。

屋里实在转不开身了。

外婆难得来一趟,总不能让她睡灶房。

招娣那丫头,反正也吃不了多少,占着地方倒是碍事,先去她奶奶那儿凑合几晚,等丈母娘走了再说。

母亲把招娣拉到里屋,翻找出那件最厚实的、也是堂姐穿剩的旧棉袄,棉絮己经板结,硬邦邦的。

她动作有些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招娣,听话,你今晚奶奶那儿住。”

母亲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谁听见,她始终不敢看女儿的眼睛,只是用力系着那根磨损严重的棉绳,勒得招娣细嫩的脖子有些不舒服,“外婆来了,没地方睡。”

招娣茫然地点点头。

她不懂什么是“没地方睡”,但她知道“奶奶”。

奶奶的眼神,比冬天从门缝里钻进来的风还冷,看她的時候,总像是在看一件碍眼的物事。

此刻,堂屋里,李大山正用筷子尖蘸了点浑浊的米酒,笑着往建国嘟起的小嘴里抹,被王婶笑骂着拦下。

“孩子才多大,你可真行!”

满屋的热气、酒气和嘈杂的人声,似乎都围绕着那个襁褓,与缩在里屋门边的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她悄悄探出半个脑袋,看着父亲怀里的弟弟。

建国被裹在崭新的、柔软的红色襁褓里,只露出一张白净圆润的小脸,眼睛黑亮亮的,像浸在水里的葡萄。

弟弟……真小,真软。

他的小手还会动呢,抓着爹的手指。

他好像……很好看。

招娣心里模模糊糊地升起一种想要靠近、想要摸摸那襁褓的冲动。

那是一种源自血缘本能的好奇,混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懵懂的喜欢。

他好像一个精致的、会动的娃娃,和村里那些拖着鼻涕的娃娃都不一样。

就在这时,李大山不经意间抬起头,正好对上招娣偷偷张望的眼神。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眉头习惯性地蹙起,那目光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显而易见的不耐和嫌弃。

“看什么看!

滚里边去!

挡着光亮了!”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十足的威慑。

招娣像被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头,心脏“咚咚”地狂跳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腔。

她紧紧贴着冰冷的土墙,连呼吸都屏住了。

心里想: 爹生气了……我又做错了……我不该看的…… 那种熟悉的、冰冷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她,让她浑身僵硬。

她怕父亲皱起的眉头,怕他拔高的声音,更怕他那种看她如同看垃圾的眼神。

可是,在恐惧的缝隙里,又顽强地钻出另一种更微弱、更让她困惑的情绪。

爹对弟弟笑的时候,眼睛是弯的,声音也好听。

他抱着弟弟,那么小心,好像弟弟是豆腐做的。

要是……要是爹也能那样看我一眼,就算不笑,只是不那么凶地看着我,就好了。

她看着弟弟,那个占据了她原本位置、吸引了父亲所有注意力的婴儿,心里头一次尝到了一种酸酸涩涩的滋味。

那不是恨,她还不懂恨,那是一种深切的、无法言说的羡慕。

羡慕他能被那样温柔地抱着,羡慕他一哭就有人紧张地哄,羡慕他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她渴望却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没有人注意到这短暂的交锋。

母亲终于系好了棉袄的最后一个扣子,像是完成了一项艰难的任务,轻轻推了她一把。

“走吧,妈送你过去。”

母亲牵着她的手,走出了那个喧闹的、有弟弟和外婆在的、充满酒肉气息的屋子。

屋外的冷风一吹,招娣打了个寒颤,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扇透出昏黄光线的窗户,里面传来父亲隐约的笑语和外婆低低的说话声。

那点光,那么暖,又那么远。

奶奶家就在后坡上,更旧,更冷,像一座孤零零的坟。

一进门,一股混合着老人体味、草药和陈旧灰尘的霉味扑面而来。

奶奶正坐在炕上摸索着烟袋,耷拉着的眼皮抬了抬,扫了她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来了就规矩点,晚上别闹夜,吵着我睡觉,仔细你的皮!”

这里好黑……味道也不好闻……我想回家……回有弟弟的那个家……炕是冰冷的,甚至能感觉到炕席下粗粝的土坯。

招娣蜷在炕梢,把自己紧紧裹在那件硬邦邦的旧棉袄里,还是觉得有风从墙壁的缝隙里钻进来,像小刀子一样刮着她的皮肤。

外面是宴席彻底散尽后的死寂,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更添荒凉。

她紧紧闭着眼,努力想着弟弟那张白净的小脸,想着母亲偶尔的温存,试图驱散内心的恐惧和寒冷,却怎么也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一片冰冷的、黏腻的濡湿中惊醒。

身下一片湿热,带着难闻的腥臊气味——她尿床了。

恐惧像冰水一样从头浇到脚,瞬间将她淹没。

她僵着小小的身子,一动不敢动,连牙齿都开始打颤。

奶奶还是被惊醒了。

她嘴里骂骂咧咧地摸黑点起煤油灯,昏黄如豆的光线在黑暗中跳跃,映得她脸上的皱纹如同沟壑。

当她看到炕席上那片明显的水渍时,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神凶狠得要吃人。

“你个作死的赔钱货!

丧门星!”

奶奶的骂声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过来,“天生的贱骨头!

存心不让我安生!

跟你那个没用的娘一个德行!”

招娣吓得魂飞魄散,想把自己缩成一团滚到炕底下去,却被奶奶一把拽了过来,那干枯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掐着她的胳膊。

粗糙的巴掌带着风声,狠狠地、密集地扇在她只穿着单薄裤子的***上、后背上,***辣地疼。

她终于忍不住,“哇”一声哭了出来,可哭声更激怒了奶奶。

“还敢哭!

我让你哭!”

巴掌更重了。

“滚出去!

晦气的东西!

别脏了我的炕!”

奶奶打累了,喘着粗气,一把扯开她湿冷的裤子,任由她下半身光着,然后像拎一件散发着臭味的垃圾一样,将她从冰冷的土炕上拖下来,首接拖到屋外,狠狠掼在结着霜花的地上。

“砰!”

木门在她身后狠狠关上,插销落下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最终的判决。

世界骤然安静,也骤然冰冷得彻骨。

初冬的夜风,像浸了冰水的鞭子,瞬间抽透了她单薄的衣衫。

她光着两条腿,站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寒气从脚底板首窜到天灵盖,冻得她几乎失去知觉。

周围是无边无际的、沉甸甸的黑暗,只有远处自家窗户透出一点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的、针尖大的光。

她抱着胳膊,瘦小的身体在寒风里抖得像狂风中的残叶,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

***和后背上被打的地方还在灼痛,但更冷的是心。

那点微光那么远,那么冷,它属于父亲,属于弟弟,属于温暖,却唯独不属于她。

屋里弟弟可能发出的啼哭,或是父亲沉睡的鼾声,她一点都听不见了,她被彻底隔绝在外。

她终于明白了,那个有弟弟、有外婆、甚至有父亲嫌弃眼神的屋子,不再是她的家了。

而这里,也永远不会是。

黑暗像冰冷的潮水般裹挟着她,寒冷浸透了她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头。

她站在奶奶家的门外,也站在了自己整个世界的门外。

这一刻,被至亲驱逐的痛苦、寄人篱下的绝望,比奶奶的巴掌和冬夜的寒风,更深刻、更残忍地刻进了她不到两岁的、懵懂却己遍布伤痕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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