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东南沿海，空气里永远裹着一层湿漉漉的、混合着纺织纤维和机油的味道。
鑫隆服装厂的缝纫车间，巨大的风扇徒劳地搅动着闷热，
轰鸣的机器声浪是这里永恒的背景音。下午四点多，是一天中最疲惫倦怠的时刻，
直到那个穿着某快递公司工装的高大身影，又一次出现在车间门口。“林晓梅，印章！
”男人的声音清朗，穿透了部分机器的噪音。流水线中段，那个一直埋着头，
脖颈弯成一道柔顺弧线的女孩闻声抬起头。灯光下，能看清她清秀的眉眼，
带着一种长期熬夜的苍白，但眼神很净。是林晓梅。她旁边工位的赵姐立刻用手肘碰了碰她，
挤着眼睛，压低声音：“喏，你的‘快递小哥’又来了！”语气里的促狭和羡慕毫不掩饰。
林晓梅脸颊微不可察地一热，没应声，只是放下手里做到一半的衬衫袖口，
在围裙上擦了擦沾了点线头的手指，低头从工装裤口袋里摸出那个小小的、廉价的塑料印章，
起身快步走了过去。车间里不少目光或明或暗地追随着她。
关于这个天天固定时间来厂里收快递的顾工程师和打工妹林晓梅之间，
早已是流水线上经久不衰的谈资。都说他肯定是看上晓梅了，
不然怎么解释他总卡着这个点来，只为了能跟她说上两句话？
怎么解释他有时会“顺手”带一杯楼下奶茶店新出的、她们平时舍不得买的饮料，
自然地递给她？又怎么解释，他看她的眼神，那种专注和隐约的笑意，跟看别人时完全不同？
顾铮，她们打听来的名字，听说还是正经大学毕业生，
是那家快递公司派驻在这片工业园搞什么技术升级的“工程师”，跟她们这些流水线工人，
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林晓梅走到门口，接过单子，低头盖章。
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发顶。“今天活多吗？”顾铮问，声音不高，在一片嘈杂里，
刚好能让她听清。“还好。”她应着，声音总是轻轻的。“这个给你，
”他又递过来一杯奶茶，这次是温热的红豆椰奶，“看着气色不太好，暖一暖。
”林晓梅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指尖碰到杯壁，那股暖意似乎顺着血管一路蔓延开。
“谢谢顾工程师。”“说了叫顾铮就行。”他笑了笑，接过盖好章的单子，
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秒，“走了，明天见。”他转身利落，背影挺拔，
跟周围灰扑扑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林晓梅拿着那杯奶茶回到工位，
赵姐立刻凑过来：“啧啧，又是什么好吃的？快看看！晓梅啊，不是姐说你，
这顾工程师条件多好，人长得精神，工作也体面，对你这么上心，
你可别傻乎乎的不知道把握！”旁边的女工们也低声附和着，语气里满是善意的调侃和羡慕。
林晓梅只是把吸管插进杯子，小声说：“赵姐，别乱说，人家就是……人好。
”心里却像被投进石子的湖面，一圈圈涟漪荡开。她不是木头，能感觉到顾铮待她的不同。
那种好，细致、周到，又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会让她感到被冒犯，却又无法忽视。
像阴霾缝隙里漏下的一缕阳光，照进了她枯燥疲惫、仿佛一眼能望到头的打工生活。
她偶尔也会生出一点不真切的、微小的希望。也许……也许他真的……她用力吸了一口红豆，
甜糯的味道在口腔里化开。日子就在这种微妙的、被众人瞩目的“特殊对待”中一天天过去。
直到那天晚上加班。那晚订单赶得急，全车间加班到十一点。林晓梅走出厂门时，
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噼啪作响，路灯的光晕在雨幕里都模糊了。
她没带伞，站在屋檐下，看着密集的雨帘有些发愁。“没带伞？”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一回头，看见顾铮也从厂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正好顺路，
送你回宿舍吧。”他说的自然，仿佛真是巧合。林晓梅怔了一下，她们女工宿舍在厂区西边，
他跟快递公司的同事们租住的公寓在东边，根本是两个方向。雨实在太大，她迟疑着，
他已经撑开了伞，示意她过来。伞下的空间逼仄，她尽量缩着肩膀，
还是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爽的皂角味，混着雨水的潮气。一路上很沉默，
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和脚踩在水洼里的声音。走到宿舍楼下那段路没有路灯，格外黑，
只有远处厂区模糊的灯光透过来一点。林晓梅心里有些发紧，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小心点，看着路。”他的手臂似乎无意地虚拢了她一下，隔着她单薄的工装，
能感觉到一点温度。就在这时，旁边黑影里突然窜出来一个人影，带着浓重的酒气，
猛地撞了林晓梅一下。她惊呼一声，踉跄着差点摔倒。“妈的，不长眼啊！
”那醉汉骂骂咧咧。顾铮反应极快，一把将林晓梅拉到自己身后，挡在她和醉汉之间，
声音沉了下去：“干什么！”他个子高，语气带着压迫感，那醉汉嘟囔了两句，没再纠缠，
摇摇晃晃地走了。“没事吧？”顾铮松开她，低头问。惊魂未定的林晓梅摇摇头，
心跳得厉害，不知道是因为刚才的惊吓，还是因为他护住她时，
那一瞬间靠近的气息和力量感。“没……没事。谢谢。”“以后加班这么晚，
最好跟工友一起走。”他叮嘱，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格外清晰。送到宿舍楼下，
林晓梅再次道谢，转身要跑进楼里。“林晓梅。”他忽然叫住她。她回头。
雨水沿着伞骨滑落，在他身后形成一片朦胧的水幕。他的眼睛在暗夜里显得很亮。
“下次别跟我说谢谢了。”他说完，顿了顿，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朝她微微颔首，
转身撑着伞走进了雨幕中。林晓梅站在楼门口，看着那个模糊的背影消失在雨夜里，
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这湿漉漉的夜晚彻底泡软了。那点微小的希望，像被雨水浇灌的藤蔓，
悄悄滋长起来。第二天，关于顾工程师雨夜送林晓梅回宿舍的消息就在车间里传开了，
夹杂着更多细节和猜测。林晓梅能感觉到姐妹们看她眼神里的羡慕几乎要满溢出来，
连平时不太说话的几个女工，都主动跟她搭话，开玩笑说以后要叫她“工程师太太”。
她面上羞赧，心里却不可抑制地泛起一丝甜。然而，偶尔，在极短暂的瞬间，
当她不经意抬眼，会撞见顾铮看着她的眼神。那眼神很奇怪，不再是平时的温和带笑，
而是一种……审视？探究？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她无法理解的冷意。
可那感觉总是转瞬即逝，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他很快又会恢复成那个体贴的“顾工程师”。
直到那个周六下午。厂里因为供电线路检修，意外地放了半天假。
姐妹们约着去市区新开的商场逛逛，林晓梅惦记着这个月要给家里多寄点钱，
弟弟的学费快交了，便推说累了想休息，一个人留在了宿舍。等大家都走了，
喧闹的宿舍楼安静下来。她躺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
起床换上了自己最好的一条连衣裙——一条简单的白色碎花裙子，还是去年过年时买的。
又对着小镜子，仔细地把平时总是匆忙扎成马尾的头发梳顺，披在肩上。她走出了宿舍楼，
脚步有些迟疑，方向却不是去往任何一家便宜的商店或书店。她走到了工业园东区，
那片白领和技术人员租住的公寓楼下。她不知道自己来干什么。或许，只是想碰碰运气？
或许，只是心底那份按捺不住的、关于“可能”的渴望，驱使着她，想靠近一点点他的世界。
她在楼下那棵大榕树下站了没多久，几乎要放弃离开时，却真的看到了顾铮。
他和几个穿着同样像办公室男女的年轻人从公寓大门走出来，似乎在商量晚上去哪里聚餐。
他脸上带着林晓梅从未见过的、松弛而愉悦的笑容，那种融入了他们那个圈子的自然神态，
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自卑和距离感。他看到了她。那一刻，
林晓梅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是……不耐烦？
甚至是一闪而过的……厌恶？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但他很快恢复了常态，
跟同伴说了句什么，便朝她走了过来。“晓梅？你怎么在这里？”他的语气听起来还算温和，
但那份温和里，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跟在车间门口私下跟她说话时完全不同。
“我……我们下午放假，我……随便走走。”林晓梅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脸颊烧得厉害，
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别人领地的、拙劣的小丑。“哦。
”顾铮应了一声，目光在她身上那条显然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连衣裙上扫过，
那眼神让她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我们有点事要出去。”他补充道，意思很明显。
“嗯，我……我也要回去了。”林晓梅几乎是仓皇地说完，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转身几乎是逃跑一样地离开。走出去很远，她才敢回头。顾铮已经回到了那群人中间，
他们发出一阵笑声，似乎有人在拍着他的肩膀调侃着什么。他笑着回应，没有再看向她这边。
那个下午，阳光很好，林晓梅却觉得浑身发冷。那条她珍视的裙子，此刻紧贴着皮肤，
像一层冰冷的、嘲讽的茧。自那天后，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顾铮依旧每天准时出现在车间门口，依旧会跟她说话，偶尔还是会给她带点小东西。
但林晓梅心里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弱的火苗，却彻底熄灭了。她变得比以前更沉默，
回应他的态度也重新变得疏离而客气。她告诉自己，这才是现实，之前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