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时越带着宿醉的头痛和一股莫名的烦躁走出主卧。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钉在了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客房门上——纹丝不动,静得仿佛里面空无一人。
一股被无视的火气顶了上来。
他刻意在走廊中央停下,清了清嗓子,对着那扇门,声音不大却足以穿透门板,带着显而易见的讥诮:“徐家可是没有日上三竿还不起床的规矩。”
没有回应。
连一丝轻微的脚步声都没有。
他像是蓄力一拳又打在了空处,只能悻悻地低头,粗暴地扯着领带,慢悠悠地下楼。
佣人张嫂正站在餐厅入口,脸上带着一点欲言又止的微妙神情。
“少爷,早。
少夫人她……”张嫂侧了侧身,让出视线。
徐时越的目光越过她,落在了餐厅里。
姜菀背对着他,正站在长餐桌旁。
晨曦透过巨大的落地窗,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光,却化不开她身影里那股清冷的气息。
她微微俯身,正用一方纯白软布,极其专注地擦拭着一个骨瓷杯沿上根本不存在的水渍。
她的动作轻柔、精准,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庄重感。
餐桌上,中西式早餐己经布置妥当,餐具的摆放间距仿佛用尺子量过,精确得令人发指。
“快来吃饭吧,”她依旧没有回头,声音平稳得像在播报天气预报,声线里听不出任何被挑衅后的波澜,“一会还要去公司。”
徐时越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再看看这顿完美得挑不出一丝错处的早餐,一股比昨晚更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所有的刁难,似乎都能被她以一种超越情绪的、绝对的“正确” 无声化解。
他拉开椅子,坐下。
椅脚与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姜菀擦拭杯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仅仅一下。
徐时越的目光掠过餐桌,落在姜菀正在摆放餐具的手上——手腕处,一截白色丝巾缠绕得工整而严密,与她素雅的衣着奇异地和谐,却又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开口时带上了惯有的轻嘲:“这丝巾,”他下颌微抬,视线锁住那抹刺目的白,“是现在的流行趋势?”
姜菀摆放沙拉勺的动作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
她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抬眼看他,只是默然转身,走进了厨房。
片刻后,她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出来,轻轻放在他手边——一个恰到好处、他无法再就丝巾追问下去的距离。
早餐在沉默中结束。
张嫂上前正要收拾,姜菀轻声提醒:“张嫂,楼上的客人还没用早餐,晚些再收吧。”
老佣人脸上立刻绽开一个了然又带着些许宽慰的笑容,她压低了些声音,话却是说给两位主人听的:“少夫人心善。
不过楼上的那位小姐,昨夜您睡下后,少爷就吩咐人妥帖地送回去了。”
她说着,手脚利落地开始收拾空盘,状似无意地补充道:“咱们少爷啊,平常是从不带那些不相干的人回来的,昨儿个……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
空气仿佛凝固了。
徐时越正要端起咖啡的手僵在半空。
张嫂这看似替他辩解的话,像一把小刷子,把他心底那点不愿承认的、昨夜就被勾起的愧疚与自我怀疑,全都摊开在了这明亮的晨光下,无处遁形。
他几乎是有些狼狈地移开目光,却恰好撞见姜菀正看向他。
她的眼神里依旧没有太多的情绪,没有感动,也没有谅解,只是在那片深潭里,极快地掠过了一丝极淡的、类似于……审视的意味。
随即,她便垂下眼睑,端起自己的水杯,转身离开了餐厅。
……偌大的别墅像一座华美的坟墓,寂静无声。
姜菀在客房里窝了一整天,指尖拂过书页的沙沙声,是这里唯一的活气。
她偶尔会出来接水,赤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像一只警惕的猫,不发出一点声响。
每一次,她的目光都会下意识地、极快地掠过主卧紧闭的房门,以及空荡得过分客厅,然后迅速撤回自己的安全区。
整个空间静得能听见阳光移动的声音。
下午三点,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室内猝然亮起,嗡鸣声撕裂寂静。
发信人:徐时越。”
晚上回老宅吃饭,七点我来接你。
“命令式的口吻,不容置疑。
姜菀盯着那行字,指尖在屏幕上悬停良久。
日光在她沉静的瞳孔里慢慢冷却。
她知道这场“家宴”意味着什么——审视,探究,以及无数双试图从她完美面具下找出裂痕的眼睛。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氧气去应对另一个战场。”
好。
“回复依旧简短、平淡,听凭安排,是她唯一也是最好的盔甲。
屏幕另一端,徐时越看着那个几乎能感受到凉意的“好”字,烦躁地将手机反扣在办公桌上。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一定是那副无悲无喜,任他狂风暴雨,我自岿然不动的死水模样。
他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注意事项”和“警告”,此刻却一句也发不出去。
她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让他所有的力气都打在空气里。
七点整,徐时越的车准时碾过别墅前的碎石路面。
他有些不耐,正准备打电话催促,指尖尚未落下,那扇沉重的雕花大门便被无声地推开了。
姜菀站在门廊的光晕里。
一身藕荷色旗袍勾勒出她清瘦却不失风韵的身形,长发用一支简单的木簪利落挽起,露出了白皙修长的脖颈。
她脸上施了淡妆,遮掩了几分病气,平添一抹江南水墨画般的雅致。
手中挽着一个同色系的丝绸小包,全身上下,唯有左手腕处那条格格不入的白色丝巾,打破了这份精心营造的、得体的完美。
徐时越的目光,像带着钩子,精准地剐过那截丝巾。
他推门下车,倚在车边,嘴角扯出一个惯有的、带着三分讥诮的笑,语调拖长:“哟,”他上下打量着她,“没看出来,姜小姐品味这么……新颖。
什么都能搭?”
“新颖”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像一根针,首首刺向她最想掩盖的伤口。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姜菀扶着门框的右手指节微微泛了白。
她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原地,用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方式,深深地、极缓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根扎进心里的针强行压下去。
随后,她将那只戴着丝巾的左手,以一种决绝的、带着屈辱意味的姿态,默默地藏到了身后。
然后,她挺首了本就笔首的背脊,绕过他,拉开后座车门,沉默地坐了进去。
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
徐时越站在原地,初夏夜晚的风带着暖意,却吹不散他心口那点莫名的滞闷。
他赢了这场口舌之争,看着她藏起手腕,看着她强装镇定。
可为什么,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