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柜台后的咖啡机正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像极了某些人肚子里没说出口的盘算——小屿盯着手机屏幕上弹出的“母亲复查缴费通知”,指尖在“确认支付”按钮上悬了三秒,才听见自己的声音撞在咖啡馆的玻璃上,碎成一片又一片。
“好的先生,加糖吗?”
服务员的声音裹着奶泡的甜腻,飘过来时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打量——大概是看他眼下的乌青像被人揍过,衬衫领口还别着半根没扯掉的线头。
握着手机的手忽然就抖了一下,屏幕上母亲的笑脸在阳光下泛着白,像张褪色的旧照片。
半晌后,那声音才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僵硬:“加,谢谢。”
——加吧,反正生活己经够苦了,多一勺糖,总能把那些咽不下的委屈盖过去些。
走出咖啡馆时,风正像个撒野的孩子,卷着地上的落叶往人裤腿里钻。
小屿把咖啡杯攥得死紧,杯壁的冰碴子透过掌心往里钻,却冻不透心头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上周张姐把他叫到茶水间,指着报表上被篡改的数字问“这是不是你动的手脚”时,他明明看见赵伟在办公室门口冲他使眼色,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没骨气的“是我弄错了”。
张姐那眼神——失望里裹着点可惜,像在看一块被雨水泡软的豆腐,扶不起来,也不值得救。
他朝身旁的垃圾箱啐了口痰,黄褐色的黏液砸在灰扑扑的地面上,很快被风刮成一道歪歪扭扭的痕。
——真没出息,小屿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可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迈向那栋挂着“创科部”牌子的写字楼,玻璃幕墙上的倒影里,他的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像根随时会绷断的弦。
推开创科部的门,咖啡的甜混着办公室里的打印机油墨味扑面而来。
小屿仰头,把那杯加了糖的冰美式一饮而尽,甜腻的液体滑过喉咙时,却像吞了口掺了沙的糖浆——齁得人发慌。
“小屿,这儿呢。”
赵伟的声音从格子间那头飘过来,带着点刻意压低的熟稔,手里还扬着本烫金封面的文件夹,封面上“季度重点项目”几个字闪得人眼睛疼。
“赵哥。”
小屿扯了扯衬衫下摆,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些。
“给你的——竞品分析报告,咱部门这季度能不能拿下年终奖,可就看你这核心项目了。”
赵伟把文件夹往他桌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像在敲一面鼓,“你的能力我最信得过,五天,给我结果,行吧?”
他咧着嘴笑,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可那笑容里的算计,比咖啡杯底的糖渣还明显。
“行……行吧。”
小屿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指尖掐进掌心,掐出几个弯弯曲曲的月牙——他想说“上次你把我的方案改成你的名字,这次还想故技重施吗”,可话到嘴边,却被母亲病房里的监护仪声盖了过去。
——万一闹翻了,谁来给母亲交住院费?
万一被辞退了,那个还在还贷的小出租屋,是不是也要被收回去?
小屿长叹一口气,那口气从肺里出来时,带着股铁锈般的味道。
他重新坐下,点开电脑里的空白文档,光标在屏幕上闪来闪去,像个在原地打转的问号——问他到底在坚守什么,又在妥协什么。
第二节赵伟的办公桌上,文件堆得像座歪歪扭扭的小山,每一页的抬头都印着“赵伟”两个字,笔锋张扬得像他平日里走路的姿势——下巴抬得老高,仿佛脚底下踩着别人的肩膀。
“嘎——”经理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时,发出一声老旧的***,像在抱怨这扇门每天要被多少双带着讨好的手推开。
李明揉了揉熬得发红的眼睛,眼白里的血丝像张蜘蛛网,他手里拎着个印着“豪华套餐”的外卖袋,袋子上的油渍浸透了两层纸,沾在手指上,腻得像块化不开的黄油。
“赵经理,您的外卖,我给您拿来了。”
他用力挤出一个笑容,脸颊上的肌肉都在发僵——那笑容练了半宿,对着镜子看时,连自己都觉得假得像张面具。
他看着眼前翘着二郎腿的赵伟,对方正用一根手指漫不经心地划着手机屏幕,指甲缝里还沾着点昨天聚餐时的红酒渍。
“放那儿吧。”
赵伟头也没抬,声音里的敷衍像层薄冰,稍微碰一下就能碎。
“你可以出去了。”
“好嘞,赵经理。”
李明点头哈腰地应着,转身时后背的衬衫己经被汗湿透——他昨晚熬了三个通宵改方案,改到最后,连自己写了些什么都记不清了,只记得赵伟下午在会议上说“小李啊,这个方案你得加把劲,做好了,下个月给你申请涨薪”。
——涨薪?
李明走出办公室时,嘴角扯出个自嘲的笑。
怕是涨的那点钱,还不够买他熬掉的半条命。
赵伟等办公室的门彻底关上,才慢悠悠地拆开外卖袋。
一份黑椒牛柳饭,一碗例汤,还有一杯用透明杯装着的冰美式——杯壁上凝着的水珠顺着杯身往下淌,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抽出那张被压在杯底的备注条,上面用圆珠笔写着“不加糖,不加牛奶”,字迹娟秀得像个姑娘写的,和李明那糙汉子的模样一点也不搭。
赵伟抿了一口,咖啡的苦涩瞬间在舌尖炸开,带着点焦糊的炭味。
他咂咂嘴,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喟叹:“这才是纯正的黑咖啡——生活己经够甜了,甜得发腻,不喝点苦的中和一下,怎么对得起那些送上门来的‘甜头’呢?”
他拉开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里面的钞票用橡皮筋捆成一沓一沓的,红色的票子露在外面,闪得人眼睛发花——旁边还堆着几本员工的方案,封面上的名字被他用铅笔划掉了,改成了自己的名字,笔迹潦草得像在开玩笑。
赵伟随手抽出李明的方案,封面是用彩色打印机打的,还贴了张行业趋势图,看得出来费了不少心思。
他翻了两页,指尖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忽然嗤笑一声:“真不错——可惜啊,再好的东西,藏在抽屉里,就没人看得见了。”
说罢,他把方案塞进钞票和其他文件的缝隙里,像在埋一件见不得人的赃物。
嘴角扬起的弧度里,藏着点猫捉老鼠的得意,又带着点理所当然的蛮横——仿佛那些别人熬了无数个夜晚写出来的心血,本就该是他的囊中之物。
“框——”办公室的门被他甩上,回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荡了好几圈,惊得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抖落了两片枯叶。
深夜的写字楼格外安静,只有走廊里的声控灯还在忽明忽暗。
乌鸦立在窗外的梧桐枝上,一双黑眼珠在夜色里闪着光,像在盯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经理办公室里,老式挂钟的钟摆还在“咚咚”地晃,每一声都敲在寂静的空气里,敲得人心头发紧。
抽屉里的项目书躺在那儿,和那些钞票、那些被篡改了名字的方案挤在一起,安静得像个被捂住嘴的孩子——它不会说话,自然也不会告诉别人,自己到底经历过什么。
第三节小屿的办公桌旁,空咖啡杯堆成了一座小小的金字塔,杯口还沾着褐色的咖啡渍,像一个个凝固的惊叹号——每一个,都在记录他熬过的夜晚。
他其实不喜欢黑咖啡的味道,苦得像吞了口中药,可这两夜通宵下来,只有这玩意儿能让他的眼皮不打架。
他揉了揉早己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眼球像被砂纸磨过一样疼,视线落在桌面上那二十多页报告纸上时,才稍微有了点暖意。
报告上的数据图用不同颜色标着,清晰得像幅地图;他还在后面加了好几个可落地的差异化策略,密密麻麻写了三页纸——这是赵伟没要求的,可他总觉得,既然做了,就得做到最好,哪怕……哪怕最后功劳不是自己的。
推开经理办公室的门时,风从走廊里灌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寒颤。
赵伟不在,办公桌上的电脑还开着,屏幕上停留在一个购物网站的页面,购物车里躺着一块标价五位数的手表——小屿的目光在上面顿了顿,又飞快地移开,像被烫到了一样。
“奇怪,这时候赵哥会在哪儿呢?”
小屿挠了挠头,指尖沾着的咖啡渍蹭在头发上,留下个褐色的印子。
他的视线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这是他第一次进赵伟的办公室,比他想象中要大,墙上还挂着几幅“优秀经理”的奖状,边框擦得锃亮,在灯光下泛着光。
架子上摆满了项目书,封面上的名字大多是“赵伟”,只有最底层那几本,封面有点旧,隐约能看见被撕掉的名字痕迹。
小屿忽然想起老李上周说过,自己也写了一份竞品分析的初稿,还笑着说“说不定能帮小屿分担点压力”。
他凭着记忆在架子上找,终于在一堆“赵伟”的项目书后面,看到了那本封面相似的方案——蓝色封皮,右下角还贴着个小小的便利贴,上面是老李的字迹:“细节待完善”。
小屿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像有只兔子在胸腔里乱撞。
他伸出手,指尖刚碰到那本方案的书脊,忽然就顿住了——他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粗重得像台破旧的鼓风机。
他还是翻开了。
第一页,标题下面的署名是“李明”。
第二页,第三页……里面的内容,和他昨天晚上熬夜写的差异化策略,竟然有七成相似——甚至连那个关于“用户画像细分”的观点,都和他记在笔记本上的草稿一字不差。
小屿的手指忽然就没了力气,方案“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发出的响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像面镜子摔碎了,露出里面藏着的不堪。
他的双手半举在空中,指尖还保持着翻页的姿势,却僵得像块石头。
血液好像一下子冲到了头顶,又一下子全部退了回去,留下空荡荡的麻木——他想起李明昨天递外卖时发红的眼睛,想起老李说“分担压力”时的笑容,想起赵伟拍着他的肩膀说“我最相信你”时的模样……那些画面在他脑子里旋转,像个失控的陀螺,最后撞在一起,碎成了一地渣。
好一会儿,他才像忽然从噩梦里惊醒似的,猛地后退了两步,后背撞在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顾不上疼,也顾不上捡地上的方案,转身就往外面跑,脚步踉跄得像个醉汉——他好像听见身后有声音,又好像没有,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在耳朵里“咚咚”地响,响得像要炸开。
走廊里的声控灯被他的脚步声惊醒,“啪”地亮了起来,照亮他仓皇逃跑的背影,也照亮他落在地上的、那滴混着咖啡味的冷汗——它很快就会蒸发,就像那些被掩盖的真相,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