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我是“妖女”,有人说我是“福星”。我人生的头五年,
是在一场盛大而华美的骗局里度过的。殿内的百支金烛烧得正旺,暖得发烫的空气里,
浮动着龙涎香和食物油脂混合的甜腻气味,熏得人阵阵发晕。我被父皇抱在膝上,
他身上明黄色的龙袍硌着我的皮肤,那上面精绣的金龙,鳞片坚硬如刀。“看,
”父皇的声音像在胸腔里敲鼓,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这便是上天赐予我大周的朝华,
是朕的掌上明珠!”他的手臂如铁箍,将我高高举起,像展示一件稀世珍宝。
底下是黑压压的人头,一张张模糊而恭顺的脸。他们口中山呼万岁,
眼神却像无数根细密的针,齐齐扎在我身上。我抓紧了父皇的衣袖,
那丝滑冰凉的布料是我唯一的凭依。我叫李朝华。一个本该被溺死在襁褓里的妖女。五年前,
钦天监的国师跪在殿前,白发抖得像风中残烛。他说我是亡国之兆,
一出生便会给大周带来灾祸。可就在我发出第一声啼哭的那个时辰,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冲破了皇城的雨幕——北境大捷。于是,我从“亡国妖女”,
变成了扭转国运的“福星”。父皇欣喜若狂,赐名“朝华”,寓意王朝的新生。
他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堆在了我的面前,用极致的恩宠,为我打造了一座黄金囚笼。
可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信了这个祥瑞的故事。比如我的母后。此刻,
她就端坐在遥远的凤座上,隔着舞姬旋转的裙裾和缭绕的香雾,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目光很冷,像深冬里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她从不抱我,指尖触碰我的脸颊时,
总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母后……”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词,舌尖泛起一阵苦涩。
夜深人静时,我曾不止一次听见她对心腹李嬷嬷叹息。“嬷嬷,你看这泼天的富贵,
哪是富贵?”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谁,“这分明是架在她脖子上的一把刀。
她越是受宠,那刀,便磨得越锋利。”那时候,我还听不懂。我只知道,
父皇的爱是滚烫的烙铁,而母后的冷漠,是淬骨的冰泉。我在这冰火之间,
战战兢兢地长到了五岁。“陛下,镇国公世子与安远侯嫡孙,已在殿外候旨。
”内侍尖细的声音打破了宴席的热闹。父皇龙颜大悦,朗声笑道:“宣!”我的心,
莫名地一紧。先进来的是一团火。一个穿着赤色锦袍的少年,大约七八岁的年纪,眉眼飞扬,
像一头不知收敛的小豹子。他走路时,腰间的玉佩叮当作响,清脆又张扬。
他似乎不太习惯这宫殿里的规矩,一双眼睛好奇地四处乱瞟,最后,直勾勾地落在了我身上。
那是镇国公世子,魏凛。他身后跟着的,则是一块冰。另一个少年穿着月白色的长衫,
身形清瘦,眉目如画。他走得很稳,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他垂着眼,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仿佛对这满殿的富贵与喧嚣都视而不见。
那是安远侯的嫡孙,谢晏。“臣子魏凛谢晏,参见陛下,参见公主殿下。”两个声音,
一热一冷,交叠在一起。父皇满意地看着他们,目光在我身上转了一圈,笑道:“华儿,
从今日起,他们便是你的伴读。魏凛性子活泼,可为你解闷。谢晏沉稳,可教你读书。
你可喜欢?”喜欢?我看着他们,一个像太阳,灼热得让人不敢靠近;一个像月亮,
清冷得映不出人影。他们是京城两大外戚送来的人质,是拴在我身上的两条新的锁链。
魏凛抬头冲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带着少年人独有,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而谢晏,
终于缓缓抬起了眼。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像古井,深不见底,不起波澜。
他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就好像在看殿内的一根柱子,一盏灯。没有敬畏,没有谄媚,
甚至没有好奇。那一刻,我抓着父皇龙袍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父皇没有察觉我的异样,
他抱着我,指向殿外漫天的烟火,用一种近乎炫耀的语气对我说:“看,华儿,这满城烟花,
都是父皇为你放的。”烟火在夜空中炸开,绚烂至极,光影明灭地投射在我脸上。
我看见母后终于从凤座上起身,她没有看那烟花,也没有看我,只是将目光投向了更深,
更远的黑暗之中。她的嘴唇,似乎动了动。我读懂了那无声的口型。她说的是——“刀,
更利了。”第二章:棋子之心魏凛和谢晏的到来,像两颗石子,
投入了我那一潭死水般的生活。在此之前,我的世界只有父皇滚烫的爱和母后冰冷的沉默。
而他们,带来了第三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崇文馆里,太傅摇头晃脑地讲着《尚书》,
声音催人欲睡。一只斑斓的粉蝶不知从何处飞了进来,翅膀扇动着窗外透进来,
被切割成碎块的阳光。我的视线刚被吸引过去,身边就一阵风刮过。是魏凛。
他像只按捺不住的猎豹,猛地从席上弹起,伸手去扑那只蝴蝶。结果蝴蝶没抓住,
他宽大的袖子却扫翻了我的砚台。“啪嗒——”上好的端砚落在金砖地面上,没碎,
但浓稠的墨汁溅得到处都是,也染黑了他赤色的衣摆,像一朵丑陋的墨菊。
太傅的胡子气得一抖一抖,戒尺敲得桌案“啪啪”作响。我却没忍住,
嘴角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就在魏凛被罚抄一百遍《千字文》的时候,
谢晏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方素白的手帕,默默地跪在我身边,一点一点,
将我裙角沾染的墨渍擦拭干净。他的手指修长,动作轻柔,
神情专注得像是在修复一件稀世名画。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皂角和墨香混合的味道。
“公主,”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谁,“镇国公府的野心,
就像夏日的骄阳,太过灼人。公主当心。”我擦拭裙角的手一顿,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我抬眼看他,他也正看着我。那双古井般的眸子里,
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他什么都懂。他也知道,我们都是棋子。
“知道了。”我低下头,轻声回应。另一边,被罚站的魏凛却毫无自觉。他见太傅转身,
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献宝似的朝我晃了晃。那是一个用青草编的蛐蛐,栩栩如生,
两根长长的触须还在微微晃动。“公主,”他用口型无声地对我说,“这个,比宫里那些金,
玉的好玩多了!”他的笑容灿烂,眼神清澈,仿佛这深宫里所有的算计和阴谋,都与他无关。
他就像一团火,莽撞地闯进我的世界,用他的热量,温暖了我一丝丝冰冷的角落。我看着他,
又看了看身边沉默的谢晏。一个灼热如火,一个清冷如冰。他们是我仅有的玩伴,
也是父皇用来困住我的,两座截然不同的牢笼。我原以为,
我的生活就会在这冰与火的交织中继续下去。直到那天下午,母后第一次主动牵起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凉,指骨纤细,握着我的时候,与其说是牵引,不如说是一种不容置喙的掌控。
“朝华,随本宫去御花园走走。”御花园里的牡丹开得极盛,大朵大朵地堆砌着,
浓郁的香气几乎令人窒息。母后目不斜视,带着我穿过花丛,径直走向一处凉亭。亭子里,
已经坐着一位衣着素雅的妇人,她身边还站着一个比我高出许多的少年。
“臣妇参见皇后娘娘。”靖南王妃起身行礼,姿态从容。那少年也跟着单膝跪下,
声音沉稳:“陆衍,参见皇后娘娘。”我这才看清他的脸。大约十岁左右的年纪,
皮肤是健康的蜜色,眉眼轮廓分明,像刀刻过一般。他穿着一身利落的青色劲装,
腰间挂着一柄小小的木剑,眼神如鹰,沉静而锐利。他不像魏凛那般张扬,
也不似谢晏那般疏离。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棵扎根于山岩的青松,
沉默中自有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母后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罕见,称得上是温和的笑容。
“王妃快快请起,”她扶起靖南王妃,目光却落在了陆衍身上,“几年不见,
衍儿真是越发沉稳了。”她顿了顿,转头看向我,那双总是结着冰的眼眸里,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融化。“若能常伴公主左右,本宫也能放心些。”那一瞬间,
周遭的一切声音仿佛都消失了。我只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小小的心脏在“咚咚”地狂跳。
我猛然明白了。父皇给了我魏凛和谢晏,是要用镇国公府和安远侯府的势力相互制衡,
将我这颗“福星”牢牢地锁在棋盘中央。而我的母后,我那看似对我冷漠至极的母后,
却在今天,当着我的面,亲手为我指了第三条路。一条远离京城,手握兵权,
或许能让我活下去的路。我看着眼前这个叫陆衍的少年,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
也抬眼看了过来。他的目光很正,没有探究,没有算计,只是平静地与我对视。
父皇给了我两个玩伴。母后,却想给我找一条生路。第三章:风雨前夜从我七岁那年起,
母后便不再允许我哭了。“跪直了。”她的声音像一把淬了冰的尺子,
敲打在我因长时间跪坐而发麻的脊背上,“你是大周的公主,不是乡野的痴女。
收起你那副要哭的表情,眼泪是这宫里最无用的东西。”我跪在冰冷的凤仪宫地砖上,
膝盖早已失去了知觉。面前的矮几上,摊着一幅错综复杂的朝臣关系图。
密密麻麻的名字和线条,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而我,就是网中央那只动弹不得的蝴蝶。
“镇国公与安远侯互为政敌,但为何在三年前的运河贪腐案中,
两家却默契地将矛头指向了户部尚书?”母后冷冷地发问。我咬着唇,脑子里一片空白,
只觉得委屈。过去两年,我早已习惯了魏凛的吵闹和谢晏的安静。可如今,
崇文馆的课业变得越来越沉重。魏凛不再送我草编的蛐蛐,他会在课上引经据典,
盛赞开疆拓土的武将之功;谢晏也不再仅仅是安静,他会用更深奥的典故,
来阐述文臣治国的精妙。他们看彼此的眼神里,多了我看不懂的锋芒。那锋芒,
让我感到窒息。而父皇的身体,也像大周这座华丽的宫殿一样,在看不见的地方,
悄然朽坏了。他咳嗽的时间越来越长,龙袍下的身躯日渐单薄,空气里常年不散的龙涎香,
如今已被更浓重的汤药苦味所覆盖。宫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紧绷。
我的委屈在母后冰冷的注视下,终于决了堤。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砸在地砖上,
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哭什么?”母后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刺骨的寒意,
“从你生在皇家那一刻起,就没有资格哭了。你要学的,是如何在刀尖上笑。”她起身,
走到我面前,用绣着金凤的指套抬起我的下巴。“李朝华,记住。你的眼泪,
只会成为敌人刺向你时,让他更兴奋的佐料。”那之后,我真的再也没哭过。偶尔,
陆衍会随着母亲靖南王妃,借着请安送家信的名义进宫。那是这片压抑的灰色里,
唯一的亮色。他每次来,都会给我带些靖南的小玩意儿。
有时候是一块被溪水冲刷得圆润光滑的鹅卵石,有时候是一枚晒干了,
散发着奇异香气的野果核。那次,他塞给我一枚小小,用竹子雕刻的哨子。“京城风大,
”他看着我,眼神一如既往地沉稳,话却说得直接,“公主若觉得冷,靖南的阳光很好。
”我攥紧了那枚竹哨,冰凉的竹子在掌心渐渐被捂热。我多想问他,靖南的阳光,
真的能照进这四方宫墙吗?可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对他笑了笑,
一个在刀尖上练习了无数次,标准而完美的笑容。冬至夜宴,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皇。
他看起来精神不错,脸上带着病态的红晕,甚至还喝了两杯酒。殿内歌舞升平,一派祥和。
魏凛和谢晏分坐我的左右,两人全程没有一句交流,气氛冷得像冰。
我心神不宁地拨弄着碗里的汤圆,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噗——”坐在主位上的父皇,
突然毫无征兆地喷出了一口血。那鲜红的液体,溅落在他明黄的龙袍和面前的白玉酒杯上,
像一幅诡异的泼墨画。“父皇!”“陛下!”尖叫声,惊呼声,杯盘落地的碎裂声,
瞬间将整个大殿炸开!父皇软软地倒了下去,人事不省。就在所有人都乱作一团时,
一个冷静而有力的声音响彻全场。“来人!护驾!”是四皇兄。
他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大殿中央,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镇定。
“京畿卫戍听令!”他抽出腰间的佩剑,剑尖直指殿门,“即刻封锁皇城,任何人不得进出!
有违令者,格杀勿论!”“哐当——”沉重的宫门,在我身后一扇扇地合拢,发出巨大,
令人绝望的轰鸣。全副武装的士兵如潮水般涌入,他们身上冰冷的甲胄,
反射着殿内烛火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方才还觥筹交错的宴会,转眼间,
成了一座血腥的囚笼。我僵在座位上,看着地上那摊刺目的血迹,
又看了看四皇兄那张陌生的脸。风,真的来了。第四章:血色宫墙那一夜,
皇城里所有的声音都变了味。丝竹管弦变成了兵刃相接的铮鸣,
宫人的嬉笑变成了临死前的惨叫。我被李嬷嬷死死地捂住嘴,
和她一起缩在寝殿最深处的角落里。空气中,甜腻的龙涎香渐渐被一股浓重,
湿热的铁锈味所取代。是血的味道。我从未闻过,却在一瞬间就辨认了出来。
喊杀声从深夜持续到黎明,又从黎明归于一片死寂。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殿内时,
世界安静得可怕。我推开李嬷嬷的手,嘴唇早已被自己咬得没了知觉。“嬷嬷,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他们……都死了吗?”我不知道自己问的是谁。
是那些试图抵抗的禁军?是某个站错了队的宫妃?还是……李嬷嬷浑浊的老眼里蓄满了泪,
她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缓慢地,无比沉重地点了点头。我的心,也跟着这个点头的动作,
沉入了无底的深渊。没过多久,我寝宫的大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冲进来的是我四皇兄,
李承。他穿着一身浸满血污的铠甲,脸上还溅着几滴尚未干涸的血。他身后跟着的士兵,
将我忠心的内侍和宫女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我听见了他们最后的哀求,然后,
是利刃入肉的闷响。一抹温热的液体,溅上了我的裙角。我低头看着那朵盛开的血花,
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四皇兄一步步走到我面前,他身上浓烈的血腥气,熏得我几欲作呕。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半分兄妹之情,只有怨毒和快意。“父皇最疼爱的小九,
”他开口,声音嘶哑,像被砂石磨过,“他到死的时候,都还在叫着你的名字。
说你是大周的福星,能保佑他万寿无疆。”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讽刺。“现在,
轮到你为大周尽忠了。”我被软禁在了自己的宫殿。一日,两日,三日。
外面被清洗了一遍又一遍,地砖的缝隙里却仿佛永远渗着暗红。我听闻,
父皇是被四皇兄亲手逼死在龙榻上的。也听闻,
镇国公府与安远侯府因在最后关头选择了支持太子,被定了谋逆之罪,满门抄斩。
满门……抄斩。我眼前浮现出魏凛那张永远都带着笑的脸,和他手里那个青色的草蛐蛐。
又浮现出谢晏那双清冷如古井的眼,和他低声的提醒:“公主,当心。”那团火,和那块冰,
都熄灭了,融化了。在这座巨大的血色宫墙里,连一丝灰烬,都没能留下。七日后,
新帝的圣旨到了。传旨的是个陌生的太监,声音尖细,不带任何感情。“陛下谕,
北狄蛮族犯我边境,今特派使臣求和。其愿退兵百里,俯首称臣。然,其有一求,
指名欲迎娶大周福星公主,以安其民心。”福星公主。我听着这个词,忽然很想笑。原来,
这就是“福星”的用处。不是用来扭转国运,而是用来在王朝倾覆之后,做一个献祭给敌人,
体面的祭品。太监还在面无表情地念着:“……公主深明大义,必能为国分忧。择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