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住院的第三天，我站在病房门口，手里提着保温桶，僵了整整五分钟。病房里，
丈夫陈建国正在给婆婆削苹果，儿子陈宇坐在床边玩手机。婆婆躺在病床上，头发全白了，
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我看着她的样子,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她站在我床边，
抱着刚出生的孙子，说的那句话："你这身子太娇气了，生个孩子都要别人伺候，
以后可怎么过日子。"那时候，我刚生完孩子第五天，下体撕裂伤口还在疼，
涨奶涨得胸口像要爆炸。我躺在床上，看着她把我儿子抱走，连一口热水都没给我倒。现在，
护士走过来问："家属？您是来看病人的吗？怎么不进去？"我说："马上就进。
"但我的脚像钉在地上，动不了。手机响了，是我妈发来的语音："你婆婆都病成那样了，
你要是不去伺候，让外人怎么看？你儿子以后还找不找对象了？"我深吸一口气，
推开了病房的门。陈建国看到我，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你总算来了。"婆婆转过头，
看了我一眼，又转回去了。二十年了。那些事，我们从来没有说开过。
1婆婆这次是肺癌晚期。医生说得很直白："转移了，最多半年。"陈建国当场就哭了，
在走廊里蹲着，像个孩子。我站在他身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们结婚二十二年，
他哭过的次数我数得清：结婚那天喝多了哭过一次，儿子出生时激动得哭过，现在是第三次。
"妈这辈子不容易。"他抹着眼泪说，"爸走得早，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
现在好不容易熬到享福了，就得了这病。"我默默地听着，什么都没说。回到病房，
婆婆已经醒了。陈建国走过去，握着她的手："妈，医生说您这病能治，咱们好好治。
"婆婆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我，嘴角动了动："我知道自己什么情况。建国，
妈就一个要求，这半年，让我住在家里，别让我死在医院。""好好好，您说什么都行。
"陈建国赶紧答应。我心里一紧。住在家里，就是要我照顾她。一天三顿饭，端屎端尿，
半夜起来喂药。我今年四十五岁，在社区医院上班，每天早七晚七两班倒，
回家已经累得够呛。现在还要加上一个病重的婆婆。但我不能说不行。从医院回家的路上，
陈建国开着车，突然说："林芳，我知道你和我妈这些年，关系一直不太好。
但现在她病成这样了，你就......"他顿了顿，"就当为了咱们儿子，也帮帮我，
行吗？"我看着窗外的夜景，半天才说："我会照顾她的。""我就知道你是个善良的人。
"陈建国松了口气，伸手拍了拍我的手背。善良？我在心里冷笑。如果我真善良，
就不会记仇记了二十年。到家已经晚上十点。儿子陈宇正在沙发上打游戏，看到我们回来，
头也不抬："奶奶怎么样了？""要住家里来了。"陈建国说，"你奶奶身体不好，
以后你多体谅点你妈，她要照顾病人，挺辛苦的。"陈宇这才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妈，
要不你把奶奶房间收拾一下？她那屋子好几年没住人了，全是灰。"我站在客厅里，
突然觉得很累。不是身体上的累，是那种从心底里涌上来的疲惫。婆婆的房间在最里面。
我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房间不大，十来平米，一张单人床，一个老式的衣柜，
窗台上还放着她走之前养的那盆君子兰，早就死了。三年前，婆婆说要回老家养老，
说城里住不惯。
我和陈建国当时都松了口气——这些年婆婆跟我们住在一起,虽然各住各的房间，
但那种压抑感无处不在。她走之后，我感觉这个家才真正变成了我的家。现在，她要回来了。
而且是以一个病重的、需要照顾的老人身份回来。我开始收拾房间，
擦窗台、换床单、打扫卫生。陈建国进来帮忙，搬那个旧衣柜。他突然说："林芳，
你还记得吗？当年宇宇出生那会儿，就是在这个房间里。"我手里的抹布顿住了。当然记得。
怎么可能忘得了。二十年前，我们住的还是陈建国单位分的老房子，两室一厅，六十多平米。
婆婆睡主卧，我们睡次卧。我生完孩子回来，陈建国把婆婆的房间让给我坐月子，
婆婆搬到客厅的折叠床上睡。我以为这样已经很委屈她了。但后来发生的事，让我知道，
有些人的委屈,是会化成刀子的。陈建国看我不说话,叹了口气："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别想了。""我没想。"我继续擦窗台，"你去睡吧，我弄完就过去。"他站了一会儿，
最后还是走了。房间收拾完已经快十二点。我关上灯,走出房间，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
明天，婆婆就要住进来了。那些二十年前的事，会不会像这房间里的霉味，怎么擦都擦不掉。
2二十年前，我二十五岁，在市医院妇产科做护士。跟陈建国结婚两年，终于怀上了孩子。
婆婆高兴坏了，天天给我炖汤，说："我们老陈家就你一个儿媳妇，可得给我生个大胖孙子。
"我当时还傻乎乎的，以为婆婆对我好。预产期是三月十五号。我提前一周办了停薪留职，
婆婆专门从老家赶过来照顾我。陈建国那时候在一家国企上班，工资不高，一个月一千二，
我当护士拿八百，加上夜班费和奖金，也就一千出头。我们租的房子月租三百，
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三月十二号晚上，我肚子开始疼。陈建国送我去医院，
婆婆在家收拾东西。生孩子生了整整十六个小时，最后侧切，缝了七针。孩子抱出来的时候，
护士说："恭喜，男孩，七斤二两。"陈建国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个劲儿地说："谢谢，谢谢。"婆婆接过孩子，抱在怀里，眼泪都出来了："我的大孙子，
终于来了。"我躺在产床上，下身疼得要命，但看着他们那么高兴，心里也暖暖的。
那时候我以为，生了孙子，婆婆会对我更好。但我错了。生完孩子第二天，我从医院回家。
婆婆把我安排在她原来的房间，说："你好好坐月子，孩子我来带。"听起来挺好的。
但问题是，孩子在婆婆房间睡，我想喂奶，得走到客厅去。产后第三天，我伤口还疼，
下床都困难，每次喂奶都是挪过去的。我跟陈建国说："要不把孩子抱到我房间？
"陈建国为难地说："我妈说新生儿要安静，你房间太吵。"我们房间确实临街，有车声。
但我觉得这不是主要原因。真正的问题是，婆婆不想让我单独带孩子。她抱着孙子，
一刻都不撒手。喂奶的时候，她抱到我跟前，我喂完，她立刻抱走。我说想抱抱孩子，
她说："你身上有汗味，熏着孩子。"产后第五天，我已经能下床走动了。我到婆婆房间，
想抱抱儿子。婆婆正在哄孩子睡觉，看到我进来，皱了皱眉："孩子刚睡着，你进来干什么？
""我想看看他。"我轻声说。"有什么好看的。"婆婆摆摆手，"你去躺着吧，
别站那儿吹风，落下月子病。"我站在门口，看着她抱着我儿子，突然感觉心里堵得慌。
那天晚上，我跟陈建国说："你妈能不能让我多带带孩子？我是他妈，我想照顾他。
"陈建国说："我妈是好心，她帮你带，你还嫌弃？""我没嫌弃，
我就是想......""想什么？你现在身体这样，能带好孩子吗？我妈带过我，有经验。
"我没再说话。产后第七天，我的奶涨得厉害，胸口硬邦邦的，疼得整夜睡不着。
我想让孩子多吃点，把奶吸出来，但婆婆说孩子睡得正香，不能打扰。
我说："那我用吸奶器吸出来。""吸奶器伤乳腺，不能用。"婆婆说得斩钉截铁。
"那我怎么办？"我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忍着。"婆婆说，"当妈的，哪有不吃苦的。
"我躺在床上，摸着硬邦邦的胸口，第一次对婆婆产生了怨恨。产后第十天，我发烧了。
三十八度五。陈建国要带我去医院，婆婆说："坐月子哪能出门？喝点姜汤,捂捂汗就好了。
"我喝了姜汤，捂在被子里，烧到三十九度。陈建国急了，说："不行，必须去医院。
"婆婆这才同意。到医院一查，乳腺炎。医生说："怎么拖到现在才来？
"陈建国在旁边支支吾吾的。我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医生给我打了点滴，开了药，叮嘱："这几天不能喂奶，让孩子吃奶粉。"回到家，
婆婆抱着孩子，看了我一眼："都是你，身体这么弱，现在孩子没奶吃了。"我愣住了。
"孩子吃奶粉，一个月要多花好几百块钱，你知道吗？"婆婆接着说，"建国工资才多少，
现在又多了一张嘴，你还这么不争气。"我坐在沙发上，突然就哭了。不是疼哭的，
是委屈哭的。陈建国说："妈，你别这么说......""我说错了吗？
"婆婆抱着孩子走进房间，"我把她伺候得这么好，她还生病，不是身体弱是什么？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了很多。我想起婆婆说的那句话："坐月子哪能出门。
"想起她不让我用吸奶器。想起她说我身体弱。
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她不是不懂,她是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是她的孙子。至于我，
只是个生孩子的工具。3乳腺炎好了之后，我开始坚持自己带孩子。婆婆很不高兴，
说："你一个新手妈妈，能带好吗？""我学。"我说。婆婆冷笑："学？书上学的那些，
有实践管用吗？"我没理她，抱着儿子回了房间。从那天起，我白天黑夜地带孩子，
喂奶、换尿布、哄睡觉。陈建国上班，家里就我和婆婆两个人。她在客厅看电视，
声音开得特别大，吵得孩子睡不着。我去跟她说："妈，您能把声音关小点吗？孩子在睡觉。
""怎么，我看个电视还不行了？"婆婆头都不回，"孩子就得适应环境，不能太娇惯。
"我忍着气，回房间继续哄孩子。月子里最难熬的，不是身体上的疼，是心理上的孤立。
婆婆从来不主动跟我说话，每天做三顿饭，她自己吃自己的，给我留一份放在桌上，
连招呼都不打。有一次我喂完奶，饿得不行，出去想吃点东西。
桌上只有一碗稀饭和一碟咸菜。"妈，就这些吗？"我问。"月子里吃太油腻，对身体不好。
"婆婆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我看着那碗稀饭，没吃。回房间给我妈打电话，
哭着说："妈，我想回家。"我妈在电话那头叹气："傻孩子，哪有坐月子回娘家的？
你婆婆是对你不够好，但也没虐待你啊。忍忍吧，等月子过了就好了。"我挂了电话，
抱着儿子哭了很久。产后第二十天，我妈来看我。她带了一只老母鸡，说："给你炖汤喝，
补补身子。"婆婆接过鸡，说："那我中午炖了。"中午吃饭，桌上摆着鸡汤。
婆婆给自己盛了一大碗，又给陈建国盛了一碗，然后对我说："你少喝点，太油了容易堵奶。
"我妈脸色变了："这鸡是我带来给林芳补身子的。""亲家母，您不懂，
"婆婆慢条斯理地说，"坐月子不能大补，得循序渐进。我是过来人，比你有经验。
"我妈看了看我，我冲她摇摇头。那顿饭，我只喝了半碗汤，全是清汤，一块鸡肉都没捞到。
晚上我妈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林芳，你受委屈了。"我摇头："没事，我能忍。
""你能忍，我心疼。"我妈红了眼眶，"要不你跟孩子回家住一段时间？""不行，
"我说，"陈建国不会同意的。"我妈叹了口气，走了。产后第二十五天，事情彻底爆发了。
那天早上，我给孩子换尿布，发现屁股上起了一片红疹。我抱着孩子去给婆婆看："妈，
您看这是怎么回事？"婆婆瞟了一眼："尿布疹,没事，抹点痱子粉就行了。
""是不是该去医院看看？"我有点担心。"去什么医院？小题大做。"婆婆摆摆手，
"你看你，把孩子带成什么样了？肯定是你换尿布不及时，捂的。
"我愣住了："我每隔两个小时就换一次......""那就是你手法不对，
"婆婆打断我，"我就说嘛，你一个新手，怎么带得好孩子。从今天开始，孩子还是我来带。
""不行。"我第一次明确拒绝她，"这是我儿子，我自己带。""你说什么？
"婆婆站起来，脸色变了，"我是为了孩子好！""我也是为了孩子好！"我抱着儿子，
声音也大了起来，"我是他妈，我有权利照顾他！""你有什么权利？"婆婆指着我，
"你看看你，坐个月子还要人伺候，生个孩子把自己生病了，现在孩子屁股都烂了，
你还好意思说？"我被她骂得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陈建国回来了。他刚下夜班，
一进门就听见我们在吵架。"怎么了？"他问。"你问问你媳妇！"婆婆坐在沙发上，
开始抹眼泪，"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容易吗？现在我好心帮她带孩子，
她还嫌我多管闲事！""林芳，你怎么回事？"陈建国皱着眉头看我。
"我......"我想解释，但不知道从何说起。"你妈年纪大了，又帮咱们带孩子，
你怎么还跟她吵架？"陈建国语气里满是责备。我看着他，心彻底凉了。"行，
"我抱着孩子转身进了房间，"你们说了算。"我关上门，坐在床上，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听见外面陈建国在安慰婆婆："妈，您别生气，林芳就是性子急，我回头说她。
"婆婆哽咽着说："我都是为了这个家好，她还这么对我......"那天晚上，
陈建国进来跟我说："林芳，你是不是对我妈有意见？""我没有。"我说。
"那你为什么要跟她吵架？""我没跟她吵，是她骂我。""她骂你还不是为了孩子好？
"陈建国坐在床边，"林芳，我知道你委屈，但我妈年纪大了，你让让她不行吗？
"我看着他，突然问："如果我和你妈之间，你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陈建国愣住了："你说什么傻话？""我就问你，你选谁？""这怎么能比？
"陈建国站起来，"一个是我妈，一个是我老婆，都是我最亲的人。
""所以你选择不得罪你妈，对吗？"我冷笑，"陈建国，我生孩子的时候，你在外面抽烟。
我发烧的时候，你说听你妈的。现在我和你妈吵架，你还是站在她那边。你告诉我，
你到底爱不爱我？""你怎么能这么说？"陈建国脸涨得通红，"我不爱你，能娶你吗？
""那你为什么从来不站在我这边？"陈建国沉默了。半晌，他说："林芳，
婚姻就是要相互妥协的。你就不能忍忍吗？"我转过身，背对着他："出去吧，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那天晚上，我下定了决心。月子仇，我记下了。4婆婆搬回来的那天，
陈建国请了假，开车去老家接她。我在家里准备午饭。儿子陈宇坐在沙发上，突然说："妈，
你真的要照顾奶奶吗？""嗯。"我在厨房切菜。"可是......"陈宇犹豫了一下，
"你和奶奶关系不是挺僵的吗？我记得小时候，你们好像都不怎么说话。
"我手里的刀停住了。陈宇今年二十岁,在本地上大学。他虽然不常回家，
但也不是完全看不出家里的气氛。"都过去了。"我淡淡地说。"妈，"陈宇走到厨房门口，
"如果你不想照顾，就别勉强自己。请个保姆也行。""你爸同意吗？"陈宇沉默了。
陈建国这些年工资涨了，现在一个月七千多。我在社区医院，一个月五千出头。
我们的房子是十年前买的，贷款早还清了。但陈建国的钱都攒着，说是要给儿子买房。
请保姆，一个月至少五千起步。陈建国肯定不舍得。"算了，不用请保姆。"我说，
"反正我也能照顾。""妈......"陈宇还想说什么，门铃响了。
陈建国扶着婆婆进来。婆婆瘦得不成样子，脸色蜡黄，走路都打晃。看到我，她点了点头，
算是打招呼。"妈，您慢点。"陈建国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到家了，
以后就在这儿好好养病。"婆婆坐在沙发上,喘着气。我端了杯温水过去："妈，喝点水。
"婆婆接过水杯，喝了一口，说:"谢谢。"这是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跟我说"谢谢"。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午饭我做了四菜一汤。婆婆吃得很少，只喝了半碗粥。
陈建国着急："妈，您多吃点，不吃东西身体怎么恢复？""吃不下。"婆婆放下碗，
"最近总是没胃口。""要不下午我带您去医院？""不去了，"婆婆摇头，
"去了也是遭罪。"陈建国眼圈红了："妈......""行了，别哭哭啼啼的。
"婆婆站起来，"我去房间躺会儿。"陈建国扶着她进了房间。我收拾碗筷，
陈宇在旁边帮忙。"妈，奶奶还能撑多久？"陈宇小声问。"医生说半年。
""半年......"陈宇叹了口气，"那你这半年，不是得天天照顾她？""嗯。
""那你工作怎么办？""请长假吧。"我把碗放进水池，"医院那边我已经说了，
他们会找人顶我的班。""妈，你这样值得吗？"陈宇突然问。我愣住了。
"我知道奶奶以前对你不好，"陈宇说，"虽然你们从来不在我面前吵架，但我看得出来。
你们说话都是客气的，那种客气，比吵架还让人难受。"我没说话。"妈，
如果你心里过不去，就别勉强自己。"陈宇看着我，"你一辈子对我爸，对这个家够好了。
该为自己想想了。"我摸了摸他的头："傻孩子，我是你奶奶的儿媳妇，这是我的责任。
""那你的委屈怎么办？"我笑了笑："委屈？都二十年了，还有什么委屈。"但我知道，
有些伤害,不会因为时间过去就消失。它们一直在那里，只是被压在心底。下午，
陈建国要去单位处理点事情。他出门前拉着我的手说："林芳，这半年辛苦你了。
等我妈走了，咱们出去旅游一趟，你想去哪儿都行。""好。"我说。
但我心里知道,就算去旅游，那些过往，也不会一笔勾销。傍晚，我端着晚饭进婆婆房间。
她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妈，吃饭了。"我把饭放在床头柜上。婆婆转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