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蹲在院子里露天土灶前吹火，柴火的湿烟呛得人直流眼泪。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夹杂着陌生的说话声。“是田家吗？我们是县扶贫办的。”我的心猛地一紧，
还没来得及起身，爹已经一个箭步冲过去拉开了门。他脸上瞬间堆起我从未见过的热情笑容，
腰都弯了几分：“领导！是领导来了？快请进！”我妈也慌忙从炕上撑起身子，
把快盖成饼的破烂被子往里推了推，拖着那条残疾不利索的腿走出来。上下打量一番后，
眼睛里熠熠生辉，脸上挤出近乎谄媚的讨好：“哎哟，真是贵客，家里乱，
您们别嫌弃……”李主任带着两男三女五个扶贫办工作人员，挤进这逼仄的土屋，
几乎转不开身。我爹殷勤的让座，六人一看家里这家具，连张健全的椅子都没有，
全是缺胳膊少腿的东西。他推了推眼镜，闪过一丝不自在，语气温和：“老乡，别紧张，
我们就是来了解情况……”“了解！一定配合领导了解！”爹抢着说，佝偻着背，
一副伏低做小的姿态，手在身上搓了又搓，“领导您不知道，我们家这日子……唉！
”他重重叹气，那笑容像一张假面突然裂开缝隙，露出底下的苦楚。
妈适时地抬手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声音带了哽咽：“六个丫头，张嘴要饭吃，
肚子里这个又不争气……他爹没日没夜地干，也挣不来几个钱……”她抚摸着高耸的肚子，
眼神复杂——有惯性的哀愁，也有一丝为肚子里“儿子”的得意。
李主任认真地在本子上记录，眉头微微蹙起。我屏住呼吸，缩在灶台边，
心里清楚这平静只是假象。果然，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当李主任大致了解之后，合上本子，
表示会研究帮扶政策时，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往前凑了凑，声音压低，
带着一种黏腻的恳求：“领导，光研究不行啊……能不能……先给点实在的？米面、油，
或者……钱？”他眼里闪着贪婪又卑微的光。
妈的哭声也立刻真了几分：“家里一粒米都没了，娃们饿得直哭啊领导！”“是呀，
这几天吃的一直是红薯叶煮水充饥的，怪我是个老农民，没本事。”爹的泪水在眼眶打转，
看着李主任为难的恳求着，“我吃不饱、饿着没关系，那几个丫头片子少吃点也没关系，
”爹转头看着妈的肚子继续说，“可我婆娘肚子里的这个，那是我老田家的根儿，
是我老田家的天，不能饿着呀。”李主任正要说什么的时候，院门被“嘭”地撞开。
众人闻声都来到院子里，就见我那舅舅，满身酒气地晃了进来。嗓门粗哑：“田老四！
听说你家来大官了？”他浑浊的眼睛像雷达一样，将众人一扫，
立刻锁定了最年轻漂亮、昨天才入职上岗的女同志张宝珠。他咧开嘴，黄牙呲着，
摇摇晃晃走过去：“这女娃娃……真体面。”李主任侧过身，试图阻拦，
被舅舅的口臭和酒气熏的立即扭头：“这位老乡，你……”舅舅根本没听，
他直勾勾地盯着张宝珠，嘿嘿笑起来。“听说你们是来扶贫的，老汉儿我穷了一辈子，
至今都没婆娘，既然你们来扶贫了，那就给我一个婆娘吧。
”说话间已经伸手去抓张宝珠的手腕：“小媳妇，你给我做婆娘，生了儿子，
我伺候你一辈子！”张宝珠吓得尖叫，脸色惨白，拼命挣扎。但手腕被死死扣住，
根本挣脱不开，而且舅舅已经在把张宝珠往门外拖了。
张宝珠身边的两位女同志看到也吓到了。反应过来后，
忙抱住张宝珠的腰和被拉扯的手臂往后拖拽。另外两位男同志赶紧上去拉扯舅舅，
李主任吓的去掰舅舅死命扣住张宝珠手腕的大手。双方进行了野蛮的“拔河”比拼，
在院子里东倒西歪，毫无规律、乱七八糟的移动着。张宝珠痛的嗷嗷叫，哭嚎声震天。
“松手！你这是违法的！”李主任急的满头大汗，厉声喝道。见手掰不开，李主任气急，
直接上嘴咬，舅舅嗷一声松手。张宝珠和抱住她的两位同事因惯性摔倒。
舅舅和拉扯他的两位男同志也因往后拖拽的惯性摔倒。李主任跑向舅舅他们两步，一跺脚，
又转回张宝珠她们这边，把三个女同事挨个扶起。又转身看着舅舅，
指着他的鼻子怒吼：“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这是违法的？大白天的强抢妇女，
你这……你这……”，李主任气的发抖。“违法？”爹像被点燃的炮仗，猛地跳起来，
脸上所有的卑微讨好瞬间被愤怒取代，“你说谁违法？我们穷人就活该打光棍？
你们当官的就能这么欺负人？”“我就想要个婆娘，怎么就违法了？
”舅舅眼睛瞪的跟村里的井口一样圆，看着趴在同事怀里嗷嗷哭的张宝珠，接着喊，
“我又没杀她，你有婆娘吗？你要有婆娘你也违法了。”妈也变了脸，
拍着空气颤抖着哭嚎：“没天理啊！官老爷欺负老百姓啊！连个媳妇都不给讨啦。
”旁边的两位男同志气的表情满天飞，无语至极。李主任气的脑子发麻，一把抓住舅舅，
另一只手颤抖着指着舅舅：“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后半句。舅舅被李主任抓着，
更加暴躁。另一只手胡乱挥舞：“老子讨婆娘，犯哪门子法？你有婆娘，你咋不把你抓起来？
你就是看不起穷人！你们就是欺负穷人。”“娶媳妇得你情我愿！
”李主任怒吼：“你这是强辱妇女！”“婆娘只要睡了，她就愿意喽，我知道现在讨婆娘贵，
她长得好，彩礼我愿意多给点。”舅舅理直气壮，威武的像战胜的雄狮，
“回头我借800块给她娘家送去，你打听打听，有哪个讨婆娘的愿意花这么多钱？
谁能像我一样，愿意拿出这么大笔巨款，这么有诚意的？”张宝珠吓的瑟瑟发抖，
俩女同志察觉到后，紧紧裹着她，其中一个女同事颤抖着说，“李……李主任，
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气的发蒙的李主任反应过来后点头。
俩男同志过来一左一右护着三个女同志，就要往院门口走。三妹带着六妹，跑到院门口，
关上破败且并不牢固的木门，插上拴，又拿了两把锄头抵上门。回过头，两双稚嫩的双眼，
如毒蛇般，死死盯着扶贫办一行人。那眼神，哪里是一个三岁和十二岁的孩子该有的神态。
和三妹是双胞胎的二妹，双手已经在屁股后面藏了砍刀，恶狠狠的盯着李主任，
察觉到我的视线，她望过来。见我瞪了她一眼，又默默把砍刀放在地上，往旁边踢了踢。
四妹和五妹离女同志的位置非常近，且是站在她们的斜前方。舅舅和爹妈都在大门那个方向，
拦截着一行人。“我们的问题不解决了？你们不是扶贫的吗？贫还没扶，咋就要走？
”爹毫不客气的讽刺，哪还有开始的卑微、殷情和热情，“官老爷是要我们老田家，
都死绝在土屋里呀！看看！都睁开眼看看！这一窝赔钱货！老子辛辛苦苦大半辈子，
连个摔盆的都没有啊！现在我婆娘好不容易揣上一个，马上要饿死了！
你们不能只管自己吃饱穿暖，住好房子，我们穷苦老百姓死活，你们是一点也看不见？
”“说的对！老子讨婆娘生儿子传宗接代！犯他娘哪条王法？都说你们官字两个口，
那也不能霸着娘们儿不让咱穷人碰？老子不过就想讨个婆娘，你们把那个婆娘留下，
就可以走了。”舅舅梗着脖子，指着张宝珠说，“我就要那个婆娘。”张宝珠闻听此言，
呼吸停滞一瞬，身体僵直，跟见了恶鬼似的，哆嗦的抖出残影。“你在说啥呢？你讨个婆娘，
就不管我一家死活了？这两年收成不好，我儿都没吃的呢，你讨个婆娘吃啥？养的活吗？
”爹暴怒的呵斥舅舅，“他们是来干嘛的？那是来送钱的，送粮食嘞。啥都没给呢，
你说让走就让走？”舅舅也不甘示弱，两个大男人，吵着吵着打起来了。
扶贫办一行人哪见过这阵仗，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场面。我悄咪咪走到李主任身边，
扯了扯他衣服，示意他赶紧走。李主任会意，感激的看了我一眼，带着人迅速离开。
刚到门口，突然五个妹妹像受惊的兔子，又像是训练过的猎犬，
一窝蜂猛的涌上去抱着他们的腿就开始哭嚎。“要饿死了……”“我要吃东西……”“好饿，
每顿都吃不饱……”“救救我，
我不想饿死……”哭喊声、哀求声、夹着我妈的咒骂声瞬间炸开。爹和舅舅也不打了，
衣衫不整的全冲到门口。张宝珠被舅舅薅住后脑勺领口，扣子崩掉两颗，精心挽的发髻散落，
糊了她一脸。旁边的女同志，手指甲抠住舅舅的脸往一旁推。她的腿被我六妹死死抱住外拖，
她又不敢伤害我六妹，毕竟她才三岁多。另一个女同志惊恐的拖拽张宝珠，想把她往外围拉。
舅舅扯住她的衣领不松。爹撕扯她胳膊上的衬衫往另一个方向。
他们的身边还围着五个孩子和一个孕妇参与其中。张宝珠被扯得像被虐待的布娃娃，
衬衫刺啦一声裂开大口子。雪白胳膊上浮现出狰狞的紫红指痕，
肩膀上露出了白色的内衣肩带。她哭得撕心裂肺，李主任急的像溺水的人，有心无力，
试图维持秩序，声音却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哭嚎、咒骂里。张宝珠的手不断在空中扒拉，
她手腕上，大面积的淤青，既醒目又刺眼。那正是被舅舅最开始拉扯的地方。
李主任见状拼命拉扯着，并大声呵斥，然而还是徒劳无功。他的衬衫领口被我妈撕开，
扣子崩掉一颗，头发也被我妈薅住，往后扯拽。我妈本来是想抓那个抠舅舅的女人的脸。
但李主任挡在中间，她挺着六个月的大肚子挤过不去，所以她才对李主任下手。
我妈又死命吼，“死婆娘，你不准动我老陈家的独苗儿！！我跟你拼了！！！
”李主任疼的嗷嗷叫，又不敢动手，怕伤了孕妇。两个男同志，
已经被我的几个妹妹抱住大腿和腰，死活不撒手。五妹甚至在混乱之中，蹬着那些人，
爬上了其中一个男同志的背上，挂着。他们一边要对抗拖住他们的孩子，
一边又在积极的往战圈挤，好解救张宝珠。一群人相互拉扯，相互吼，场面彻底失控。
这群城里来的扶贫干部，此时像掉进了我家的旱厕，所有的体面、道理和法律，
在这里都被撕得粉碎。我趁机打开大门，十来分钟的时间，这间土屋的院子成了大戏台。
好不容易分开了两拨人，李主任喘着粗气，眼镜歪斜地挂在脸上。
他环视着虎视眈眈的田家人，还有那个仍不死心盯着张宝珠的舅舅。许是都累了，
最后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大家都同意坐下来谈判。“乡亲们，你们的心情我理解。
”他声音嘶哑，却依然努力保持镇定，“但解决问题要靠政策，靠发展，不能靠蛮力。
”爹冷笑一声，双手抱胸：“政策？发展？那都是虚的！我们现在就要吃饭，就要钱！
”“我就要婆娘！”舅舅补充道。李主任深吸一口气，
目光扫过院子里每一个面孔：“国家有专项扶贫资金，但需要按程序申请。你们这样闹，
不但解决不了问题，还可能因为违法受到制裁。”他特意加重了“制裁”二字，
目光在舅舅脸上停留片刻。舅舅明显瑟缩了一下，
但很快又梗着脖子：“我就要讨个婆娘怎么了？”“婚姻自由是法律规定的。
”李主任语气严肃，“强迫妇女是犯罪，要坐牢的。”他转向我爹：“老田，你是当家的，
应该明白道理。国家派我们来，是真的想帮你们脱贫。但扶贫不是施舍，
是要帮你们找到自力更生的路子。”妈突然插话，声音尖利：“说得好听！
那我们眼下怎么办？娃们饿着肚子呢！”“你们家的困难，我都看到了，也会如实上报。
国家不会不管你们的，要不然我们今天也不会来。”李主任语重心长的讲道理，
“但是你们强抢妇女，这真的是犯法哩。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现在是法制社会，
我们要遵法、守法。可能以前存在抢个媳妇回去，就能结婚的陋习，但是时代在进步，
陋习已经废除，想要媳妇，你也要人家心甘情愿才行。现在我们发展越来越好，
陈老哥可以走出去，去打工，挣的肯定比在家多。挣到钱你再好好捯饬捯饬自己的形象，
外面说不定就有女娃看上你了呢。这偏远的大山里有几个女娃呢，你找不到媳妇也很正常，
外面女娃多，你好好努力挣钱，将来不愁找不到媳妇，而且你的情况，也属于扶贫之列。
但你自己也要争气嘛，不然你讨到媳妇，人家也要跑掉的。
另外我们来之前真不知道你们这么困难，所以也没带粮食和钱。国家记挂着你们！
国家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念着你们！国家也在努力让你们过的更幸福！
”李主任与同事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在做什么决定。“这样吧。”他缓缓开口，
“我做主，人性化处理，一切为了人民群众。我们身上带的现金不多，
但可以把值钱的东西先留给你们应急。”他率先摘下腕表：“这块表，应该能换些粮食。
”其他工作人员见状，也默默掏出钱包、解下手表。张宝珠虽然还在发抖，
却也取下了颈间的项链。小声说：“这是...我参加工作时的礼物...前天买的，
昨天上岗刚戴了一天。”随后一个女同志把自己耳朵上的银耳钉取了下来。
另一个女同事把自己手上的朱砂手串取了下来。女同志头上的皮筋、发卡全都取下来了。
李主任接过同事们递来的物品，整齐地放在院中的石磨上。“先凑合几天，
我们加紧流程速度，赶紧把补助给你们发放到位如何？”“这点东西真的能换粮食和钱吗？
我娃都没衣服穿，你们的衣服看起来挺厚实的。”我妈又要开始哭诉，“穷就是罪，
穷就不该活着，都看不起穷人呀……，我还不如死了算了……”李主任一看我妈这架式，
脑子嗡嗡作响，为了堵住我妈的嘴，赶紧解自己衣服的扣子，往下脱。我妈也很识趣，
立刻闭嘴了。李主任身边的男同事气的眼冒金星，胸膛起伏，
可以看的出他正在拼命压制自己的脾气。等他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到：“主任，
我们的衣服，孩子们穿着也不合身呀。”“没关系，我可以改改，改改就能穿了，
而且我男人、我哥都可以穿。”我妈抢答。空气突然静的可怕，还是李主任打破僵局，
“都把衣服脱下来，留给他们。小张的不用脱，她的衣服已经撕坏了。两个女同志穿的少，
薄，衣服也扯坏了些，不用脱。男同志脱吧。”当李主任等人脱下外套后，
舅舅突然跑过去摸了摸他们的裤子，“你们的裤子也给我们吧，反正你们也不缺，
我这条裤子都穿十来年了，你们看。”舅舅抖了抖不成样的裤子。
一个男同志气的咬牙切齿：“你够了，裤子脱了我们怎么见人？你会不穿裤子往外走吗？
”“那没事，我有裤子，我给你换。”，我爹一脸谄媚的上前。男同志刚要发火，
李主任仰天长叹一口气，有气无力的说：“脱吧。”两个男同志跟见鬼了一样看着他，
满脸写着不可置信、不可思议。还是李主任率先脱，三个男人穿着四角裤和衬衫并排站着。
“我去给你们拿我的裤子。”我爹微笑着说。“啊，不用不用，你家困难，留着穿吧。
我们三个穿的四角裤幸好都是可以外穿的。”李主任忙摆手。
“那你们上边的长袖也给我们吧，”，我妈眼睛里满是贪婪，又开始了哭穷，
“我哥到现在都没讨到媳妇，如果能穿上这样的好衣服，肯定好看，
说不定就有女的看上他了。你们……不会觉得，穷人配不上穿好衣服吧？哎呀～，老天爷呀，
你让我们来人间受这苦干啥呀？连件衣服都不配穿，国家不管我们啦……。
”李主任赶紧截停，无奈道：“没说不给，这不正脱着呢。
”“你们六人的鞋能不能也给我们？……我知道我过分，我知道我没脸没皮，可是没办法，
我们太穷了。”我妈坐在地上泪如雨下，可怜、无助、又卑微的模样，让我也有些动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