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晚风裹着桂花香,吹得林微手里的帆布包带微微发烫。
她站在 “青槐餐厅” 斑驳的木门前,
指尖反复摩挲着包侧那个磨白的拉链头 —— 这是当年陈屿送她的毕业礼物,
帆布上印着的香樟树图案,如今已淡得快要看不清。
玻璃门内飘出的《七里香》正唱到 “雨下整夜,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
混着啤酒泡沫的麦芽香和此起彼伏的笑闹声,像一把浸了温水的梳子,
轻轻梳开她藏了十年的心事。门楣上贴着的 “高三2班十周年同学会” 红底黄字,
边角被风吹得卷了边,倒像极了高中时被她反复翻看、卷了页脚的数学练习册。
上周班长在微信群里 @所有人时,林微正对着电脑屏幕改第三版策划案,
键盘上的咖啡渍晕开成一小片褐色,杯底的冰碴子早化成了水。
她盯着屏幕上 “十周年” 三个字,
指尖悬在键盘上半天没落下 —— 高中教室后墙的倒计时牌突然在眼前亮起来,
红色的数字 “38” 在风扇的阴影里晃,粉笔灰落在摊开的练习册上,
有人在草稿纸背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笔尖顿了顿,又在太阳旁边添了道细细的影子。
她其实犹豫了整整三天。毕业后留在这座小城的同学屈指可数,
大部分人要么挤去了北上广的写字楼,要么回了县城当老师,
像她这样守着本地小公司的策划岗,每天挤四十分钟地铁、加班到深夜的,算不得体面。
更重要的是,她不确定陈屿会不会来。
微信群里的讨论从 “当年谁和谁传过纸条” 聊到 “现在谁的孩子会打酱油”,
有人突然 @班长:“陈屿来吗?当年的学霸现在在哪儿高就啊?
” 班长隔了半小时才回:“我问问”,之后便没了下文。林微盯着那段对话看了三分钟,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眼底,把瞳孔里的期待照得明晃晃的。最后她咬了咬下唇,
点了 “参加”—— 就当是来赴一场迟到的约,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
看他是不是还像当年那样,笑起来时眼角会弯成小月牙,也就够了。推开木门时,
风铃叮当地响了一声。暖气裹着糖醋排骨的甜香扑面而来,靠窗的圆桌旁,
有人举着手机拍桌上的菜,
闪光灯亮得晃眼;穿格子衬衫的男生正眉飞色舞地讲着自己创业的经历,手边的啤酒瓶倒了,
泡沫顺着桌沿滴在牛仔裤上也没察觉;当年总被老师叫去办公室的女生,
如今怀里抱着个穿粉色毛衣的小女孩,正温柔地给孩子剥橘子。
林微找了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刚把帆布包放在脚边,就听见有人喊她名字,
声音脆生生的:“林微!这里这里!”是张萌。她还是扎着高中时的高马尾,
发尾染了点栗色,眼角的细纹在笑起来时会堆成小小的括号。张萌拉着她的手坐下,
掌心的温度还是当年那样暖:“可算把你盼来了!你这十年一点儿没变,
还是喜欢穿浅蓝衬衫,连说话都还是轻轻的。”林微笑着摇头,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整个餐厅。二十多张桌子摆得满满当当,
每张脸都熟悉又陌生 —— 当年爱起哄的体育委员,啤酒肚把衬衫撑得紧绷绷的,
脖子上挂着的金链子晃得人眼晕;总被老师罚站的男生戴了金丝眼镜,说话时会推推镜架,
倒有了几分斯文气;连当年最调皮的 “假小子”,现在也留了长卷发,涂着豆沙色的口红,
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唯独没有陈屿。心里那点像烛火似的期待,突然被晚风灌了口凉,
慢慢熄了下去。林微拿起桌上的柠檬水,玻璃杯壁的水珠沾在手指上,凉得她指尖一颤。
酸意从舌尖漫到心底时,她忽然想起高中时的某个下午,也是这样的酸味。那天是数学周测,
她考了全班倒数第五。鲜红的叉像密密麻麻的荆棘,爬满了整张试卷。下课铃响后,
她把脸埋进臂弯里,校服袖子上的皂角香混着眼泪的咸味,堵得她喘不过气。
有人轻轻敲了敲她的桌角,力道轻得像怕碰碎什么,她吸了吸鼻子抬头,
就看见陈屿站在面前,手里拿着他的蓝色错题本 —— 封面上沾了点粉笔灰,
他用指尖轻轻蹭了蹭,指腹的温度把粉笔灰揉成了一小团白,才小心翼翼地递过来。
“这道题的辅助线,你画错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落在湖面的雨,
尾音里带着点没散去的鼻音,“我把解题步骤写在后面了,还标了易错点,
你…… 你慢慢看。”林微接过本子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指节,他的指尖有点凉,
像刚握过冰棒。两人都顿了一下,他飞快地收回手,耳尖红得像被夕阳染过,
转身前还补了句:“看不懂的话,午休时我…… 我在教室等你。” 说完,
他攥着书包带快步走了,校服的衣角扫过她的桌腿,带起一阵淡淡的墨水香。那本错题本,
她翻了整整一个午休。陈屿的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每道错题旁边都用红笔标着错误原因,
连 “这里容易漏看定义域”“辅助线要从中点画起” 这样的小提醒,都写得工工整整,
笔尖顿笔的地方,还会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翻到最后一页时,
她发现空白处有个小小的铅笔印记 —— 是只简笔画的小猫,耳朵尖翘着,
爪子旁边还写了个 “微” 字,笔画轻得像怕被人发现,末笔的地方还顿了顿,
像是犹豫了很久才落下。她的心跳突然快得像要撞开胸腔,赶紧把那页折了个小小的三角,
又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抚平,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可指尖划过那个 “微” 字时,
还是能感觉到纸页上浅浅的凹陷,像是他当年写字时,用了很大的力气。从那之后,
他们就成了专属的 “错题本之交”。她数学差,每次周测后,
陈屿都会把错题本更新好给她,
蓝色的封面上偶尔会沾着点香樟叶的碎末 —— 是学校老操场旁边那几棵树上掉的,
叶脉清晰,晒干后还带着淡淡的清香。她知道他英语作文总扣冤枉分,
就把自己的范文抄在格子纸上,在容易写错的语法点旁边画个小星星,
星星的尖角处还会添个小圆圈,夹在他的数学课本里,夹在他常翻的那一页。有次下雨天,
她没带伞,抱着错题本在教学楼门口的屋檐下等雨停。雨点砸在地面的水洼里,
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白球鞋。陈屿背着书包跑过来时,额前的碎发还在滴水,
他把伞往她手里塞,伞柄上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我家近,跑回去就行。” 不等她说话,
他就冲进了雨里,校服的后背很快被雨水打透,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林微低头时,
发现错题本的右下角被雨溅湿了一点,浅灰色的水痕像朵小小的云。
她赶紧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对折成小小的方块,轻轻吸着水痕,
动作轻得像在呵护一片易碎的玻璃。第二天她把错题本还给他时,
看见那处水痕被贴了张小小的透明胶带,边缘剪得整整齐齐,
连胶带的纹路都和纸页的纹路对齐了,像是怕再破损一点,就会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们会在午休时留在教室,头挨着头改错题。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落在陈屿的睫毛上,
投下淡淡的阴影。他讲题时会下意识地咬笔杆,塑料笔杆被牙齿磨出浅浅的印子,
林微就偷偷在错题本的空白处画他咬笔的样子,笔尖顿了顿,
又在他的头发上添了根小小的呆毛,画完赶紧用橡皮擦掉,只留下个模糊的笔尖印记,
像个没说出口的秘密。他们会在放学后绕远路,一起走那条种满香樟树的老街道。
陈屿会给她讲今天数学课上老师没讲透的知识点,
手指在空气中比画着辅助线的位置;她会给他念英语作文里的句子,
念到 “love” 这个词时,声音会不自觉地轻下来。风吹过树叶,
沙沙声盖过了两人偶尔的沉默,香樟树的影子落在地上,像铺了层碎金,
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其实偷偷喜欢过他。喜欢他解题时皱着眉的样子,
眉心会出现一道小小的竖纹;喜欢他给她讲题时耐心的语气,哪怕她同一个问题问三遍,
他也不会不耐烦;喜欢他在下雨天把伞往她这边倾,自己半边肩膀都淋湿了,
还笑着说 “我不怕冷”。她甚至在他的错题本里夹过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陈屿,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考本地的大学?”,字迹写了又涂,涂了又写,最后还是用最浅的力道,
把纸条夹在了他最常看的那页。可第二天,那张纸条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她的课本里,
夹在《诗经》的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页,没有任何回复。后来高考结束,
填志愿时她在 “本地师范大学” 那栏犹豫了很久,笔尖把志愿表戳出了个小小的洞,
最后还是一笔一划地填了上去。而陈屿的名字,
出现在了北京一所 985 大学的录取名单里。毕业聚会上,他给每个人都送了一支钢笔,
黑色的笔身,银色的笔尖,唯独给她的那支,笔帽上刻了个小小的 “微” 字,
刻痕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金属光泽。她攥着那支笔,指腹反复摩挲着那个 “微” 字,
想问他为什么不回复纸条,想问他是不是也有过一点心动。可看着他身边围着的同学,
看着他脸上礼貌的笑,
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 像当年没敢问出口的 “这道题我还是不懂”,
像没敢说出口的 “我喜欢你”。再后来,微信成了他们唯一的联系方式,
却只在逢年过节时发一句 “新年快乐”。她的朋友圈里,
是加班到深夜的写字楼、地铁里拥挤的人群、偶尔去公园拍的香樟树;他的朋友圈里,
是北京的故宫雪、公司楼下的玉兰花、加班时桌上的咖啡杯。两条平行线,
隔着一千多公里的距离,各自延伸。这十年里,林微换过三次工作。从实习生到策划岗,
每次加班到凌晨,她都会从抽屉里拿出那个蓝色错题本 —— 她一直带在身边,
封面的毛边被磨得更明显了,里面的香樟叶早已干枯,却还留着一点淡淡的味道。
她会翻到当年折过小角的那页,指尖轻轻划过那个模糊的小猫印记,
想起陈屿耳尖发红的样子,想起他讲题时认真的眼神,疲惫好像就少了一点。
她还留着那支钢笔,平时舍不得用,只在写年终总结或者重要策划案时才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