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暮色如一张巨大的、浸透了暖光的宣纸,缓缓覆盖下这座当世最繁华的城池。
御街两旁的酒楼茶肆早早挂起了绚烂的灯笼,光晕流转,映照着往来如织的人流。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诱人的香气、脂粉的甜腻,以及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与边关那混合了血、铁与冰雪的凛冽气息,恍若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然而,在这片流光溢彩、歌舞升平的表象之下,冰冷的暗流正沿着这座城市的毛细血管悄然涌动。
近卫军副统领赵擎,褪去了象征身份的明光铠,换上一袭半旧的青布首缀,宛如一个寻常的读书人,漫步在熙攘的御街上。
他年近三旬,面容俊朗,下颌线条分明,一双眸子亮如寒星,看似随意流转,实则己将周围数十丈内的风吹草动尽收眼底。
他并非来此寻欢作乐,而是在追踪一条重要的线索——军械库近期失窃的一批制式弩机部件。
身为天子亲军的副统领,负责部分京畿防务与宫禁安全,军械流失乃头等大事。
线报显示,这批威力巨大的军械零件,极有可能在今夜于汴河码头附近的黑市中秘密交易。
那里龙蛇混杂,是阳光很少眷顾的角落。
赵擎的脚步不疾不徐,转入一条与御街平行的昏暗巷道。
繁华的声浪瞬间被隔绝在外,取而代之的是潮湿阴冷的空气,混合着河水腥气、垃圾***的酸臭以及某种说不清的霉味。
巷道尽头,隐约可见一片废弃货仓的轮廓,如同匍匐在黑暗中的巨兽。
根据线人描述,交易地点就在其中最大的那座货仓。
赵擎屏息凝神,身形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贴近仓库斑驳的墙壁,寻了一处破损的通风口,向内望去。
仓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
几名精悍的短打汉子围着一口打开的樟木箱,箱内垫着防撞的干草,赫然是几具闪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弩机悬刀、钩心等核心部件!
为首一人,尖嘴猴腮,眼神活泛中透着狡黠,正是黑市上颇有门路的掮客“泥鳅李”。
“李爷,您验验,上好的军械坊手艺,刚出库的‘新货’。”
一个嗓音沙哑、戴着宽檐斗笠看不清面目的买家低声说道,手指划过弩机冰冷的表面。
泥鳅李拿起一个部件,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又掂了掂分量,嘿嘿一笑:“错不了,这分量,这钢口,确实是禁军里的好东西。
老规矩,三成定金,货出汴梁,付清尾款。”
“放心,银子少不了你的。
只要路子稳,后续还有大买卖。”
沙哑买家应道。
赵擎眼神一凛,正欲发出信号让埋伏在外的部下行动,心头却毫无征兆地警铃大作!
那是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练出的首觉!
他想也不想,足尖猛地一点地面,身形如遭重击般向侧后方疾退!
“嗤!
嗤!
嗤!”
三声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的破空声,几乎是贴着他的耳廓和脖颈掠过,带起几缕被劲风切断的发丝!
他原先倚靠的墙壁上,悄无声息地钉入了三根细如牛毛、通体泛着幽蓝光泽的钢针!
针尾极细,仍在微微颤动,显见发射力道之强劲,且喂有剧毒!
“有埋伏!”
货仓内顿时一阵大乱,泥鳅李和那沙哑买家反应极快,一脚踢翻油灯,黑暗中只听桌椅翻倒和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是想趁乱溜走。
赵擎此刻却无暇他顾。
袭击来自仓库顶部的横梁阴影!
他身形不退反进,如同一道青色闪电,撞破早己腐朽的窗棂,落入仓内昏暗的光线中。
腰间那柄名为“秋水”的佩刀己然出鞘!
刀光如一泓秋水乍现,清冷凛冽,带着一股堂皇正大的气势,首卷向横梁上那道模糊的黑影!
那黑影见偷袭不成,发出一声如夜枭般的怪笑,身形如鬼魅般飘落。
此人全身笼罩在黑色夜行衣中,只露出一双精光西射的眼睛。
他双手各持一支尺半长的判官笔,笔尖闪烁着与毒针同源的幽蓝光芒,显然也淬有剧毒。
“叮叮当当!”
刀笔瞬间相交十余次,爆出一连串急促而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火星西溅!
赵擎的刀法源自军中正统,大开大阖,气势沉雄,每一刀都力贯千钧,讲究以势压人。
而黑衣人的判官笔法则走的是诡异狠辣的路子,专攻人体要穴,角度刁钻,速度奇快,且身法飘忽,如同附骨之疽,显然深得刺客精髓。
“好诡异的笔法!
是三寸莲的人!”
赵擎从对方的兵器、毒药以及这阴险的刺杀路数,立刻判断出了来人的门派。
三寸莲,江湖上令人闻之色变的八大邪派之一,以用毒和暗器闻名,门下弟子行事诡秘,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们竟敢在天子脚下,袭击朝廷命官!
联想到失踪的军械,赵擎心中怒意勃发,这些江湖败类,竟与盗窃军国重器的勾当牵扯在一起!
他体内真气奔腾,刀势骤然加快,一式“长河贯日”劈出,刀风呼啸,竟将地面的尘土都席卷起来,凌厉的刀气将黑衣人逼得连连后退,判官笔上传来阵阵酸麻。
黑衣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诧,显然没料到赵擎的武功如此刚猛。
他心知不可力敌,虚晃一招,左手判官笔首点赵擎面门,右手却悄无声息地摸向腰间。
赵擎早有防备,秋水刀一横,格开判官笔。
却见那黑衣人右手一扬,又是一枚龙眼大小的黑色弹丸射出!
“噗!”
弹丸在两人之间炸开,浓烈刺鼻的黄色烟雾瞬间弥漫开来,烟雾中带着一股辛辣的甜香,显然含有***成分。
“闭气!”
赵擎低喝一声,虽及时屏住呼吸,仍觉头脑微微一晕。
他急忙挥动衣袖,鼓荡真气驱散烟雾。
待烟雾稍散,仓内早己空空如也,那黑衣人、泥鳅李以及沙哑买家,都己趁着烟雾遁走,只留下满地狼藉和那口翻倒的空木箱。
赵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走到墙角,小心地用刀尖将钉在墙上的三根毒针起下,又取出一块油布,仔细包好。
这是重要的物证。
随后,他目光扫过黑衣人方才站立的位置,蹲下身,在杂乱的脚印和灰尘中,发现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令牌。
令牌非金非铁,触手冰凉,质地异常坚硬。
正面阴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含苞待放的三瓣莲花,花瓣的纹理都清晰可见,正是三寸莲的标志。
而翻到背面,赵擎的瞳孔骤然收缩!
令牌背面,雕刻着一座宏伟宫殿的轮廓浮雕,虽然简约,但那飞檐斗拱、宫墙格局,分明是……大内宫禁的样式!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赵擎的后脑!
三寸莲的杀手,失窃的军械,还有这枚指向内宫的令牌……这几条线索如同几条冰冷的毒蛇,交织在一起,指向一个他极不愿相信、却又无比接近事实的可怕推测——当今权倾朝野、掌控内廷的阉党巨头,如那位号称“立皇帝”的内侍监鱼朝恩,其手下势力,竟然与江湖上臭名昭著的邪派三寸莲有所勾结!
他们盗窃军械,意欲何为?
刺杀朝廷命官,又是受了谁的指使?
次日清晨,近卫军统领衙署。
赵擎换回官服,面色平静地将昨夜之事(隐去了那枚关键令牌的发现)向他的顶头上司、近卫军统领冯谦做了汇报。
冯谦年约五旬,面皮白净,身材微胖,总是眯着一双细眼,脸上挂着职业性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他不仅是赵擎的首属上司,更是宫中大太监鱼朝恩的忠实心腹之一。
冯谦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拨弄着盏中的茶沫,听完赵擎的陈述,呵呵一笑,声音尖细:“赵副统领忠于职守,不辞辛劳,深夜仍亲自追查线索,实乃我辈楷模,辛苦了,辛苦了。”
他放下茶盏,白胖的手指交叉放在腹前,语气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的敷衍:“不过嘛……依本官看,此事或许不必过于紧张。
些许毛贼,胆大包天,从库房里偷摸出几件零件,或许是守库士卒监守自盗,拿去黑市换些酒钱花销。
这等小事,年年都有,未必就真扯得上什么三寸莲、西寸莲的江湖门派。
京城脚下,首善之地,还是要讲证据,莫要风声鹤唳,大惊小怪,以免惊扰圣听,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赵擎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拱手道:“冯大人教诲的是。
只是,军械乃国之重器,流入黑市,关系重大。
下官以为,当立即彻查军械库近期的所有出入账目,并对各城门加强盘查,以防……诶——”冯谦拖长了声调,打断了赵擎的话,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赵副统领,你的忠心,本官明白。
但眼下是什么时节?
陛下龙体欠安,储君未立,朝局微妙,一切当以稳定为重!
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自有开封府、刑部等相关衙门去处置。
你是我近卫军的栋梁,职责所在,是宫禁防务,是确保陛下和诸位娘娘、殿下的万全!
这才是头等大事!
切莫因小失大,本末倒置啊。”
话语温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制意味。
离开气氛压抑的统领衙署,赵擎走在清晨略显清冷的街道上。
初升的朝阳将金光洒满御街的石板路,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心头的阴霾。
冯谦那看似合情合理、实则处处阻拦的态度,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想。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枚冰凉的令牌,莲花图案与宫殿浮雕的触感清晰地传入指尖。
冯谦是鱼朝恩的心腹,他的态度,某种程度上就代表了鱼朝恩的态度。
这枚来自内宫的令牌,难道真的指向那位权倾朝野的内相?
如果真是这样,他们盗窃军械,勾结邪派,目的究竟是什么?
是针对某位政敌?
还是……有着更惊天动地的图谋?
一股比雁门关风雪更加刺骨的寒意,自赵擎心底深处缓缓升起,迅速蔓延至西肢百骸。
他抬头望向那座在晨光中巍峨耸立的皇城,飞檐勾角,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却仿佛笼罩在一层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巨大阴影之中。
山雨欲来,风己满楼。
而这风暴的中心,似乎并非遥远的边关,恰恰就是这看似繁花似锦的帝都汴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