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地下车库的惨白灯光倾泻而下，落在曜石黑色的SUV车身上，像给这块“流动的玄冰”裹上了一层冷硬的壳。林致蹲在车旁，指尖捏着超细纤维毛巾，正一点一点擦拭轮毂，动作专注得像是在完成一场仪式。水珠被毛巾吸走，金属轮毂重新透出冷亮的光泽，恰好映出他脸上平静的神情。
他抬头看向仪表盘，一张黄色便利贴贴在显眼处，上面是他自己的字迹：“新车未满岁，今年过年团圆。”指尖轻轻碰了碰那行字，林致轻声自语，像是在跟这台刚买不久的钢铁伙伴许愿：“今年，咱们一起回家，好好过个年。”话音落下时，行车记录仪的镜头无声转动，将这一幕完整收录，镜头扫过轮毂的光亮时，仿佛藏着一个无声的疑问——这会是它最后一次陪林致当“司机”吗？
七点十五分，电梯平稳上升。林致举着手机，对着屏幕扯出一个略带自嘲的笑，正在录vlog。“表姐，新年好啊。给你直播一下我的‘春节历劫’现场。”他调整了下手机角度，让电梯金属壁上模糊的倒影也入了镜，“你看，人还没见到，我已经开始拜佛了。要是今天能有奇迹，比如他们突然良心发现，或者我中了彩票，我说不定就不拉黑那帮亲戚了。”
顿了顿，他又凑近镜头补了句：“对了，视频已经自动传云端了，文件名我都想好，叫‘证据0’。万一我失联，记得帮我报警。”说话间，手机屏幕上的云朵图标旁跳出一个小小的“√”，上传完成的提示一闪而过。
七点半，林致刚走出电梯，冬日的冷风就裹着寒意灌进衣领。小区楼下，唐鑫一家已经等在那里——小舅子唐鑫靠在树干上，脚边散落着几片瓜子壳，他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地上吐着；唐鑫的老婆许娇挺着七八个月的孕肚，身上贴满了暖宝宝，脸上是理所当然的不耐烦；六岁的小胖踩着滑板车，在空地上横冲直撞，车轮摩擦地面的尖锐声响，把清晨的安静割得支离破碎。
“哎哟，可算下来了！当自己是皇帝出巡啊？”丈母娘的声音突然从单元楼窗户里飘下来，带着居高临下的命令，“林致，副驾给我外孙留着！他晕车，得坐前面！”
林致脸上挂着笑，快步走过去想拉开副驾车门，手背却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啪”的一声，麻意瞬间传到手心。抬头一看，丈母娘不知何时已经下楼，正一脸嫌弃地把他推开：“你开你的车就行了，碰门干什么？”
林致收回手，笑容还僵在脸上，眼底的光却悄悄暗了一分——这是第一次，他们连伪装都懒得做，直接用肢体动作表露出轻视。
七点三十五分，唐鑫慢悠悠地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A4纸，展开后递到林致面前。纸张的折痕还很新鲜，显然是刚打印不久。“先小人后君子，对大家都好。”唐鑫语气随意，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这是我琢磨了一晚上的《春节顺风车九条公约》，你先过目，没问题就签个字。”
林致挑了挑眉，目光落在纸上——加粗的黑体标题格外扎眼，下面密密麻麻列着九条规矩，页眉处还印着一个二维码，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个通往牢笼的入口。
坐进驾驶座后，气氛瞬间变得微妙。唐鑫坐在副驾，姿态放松得像个监工；后座挤着许娇、小胖和丈母娘，丈母娘几乎占了两个座位，还在不停抱怨空间小。行车记录仪的红点持续闪烁，林致放在储物格里的手机也亮着屏，录音软件的波形图随着声音起伏，安静地记录着一切。
“行，那我念了，你听仔细。”唐鑫清了清嗓子，拿起A4纸。
“第一条：副驾是孕妇专座，林致只能当司机。”念完，唐鑫还补充了句，“我老婆金贵，不能受委屈。”林致心里冷笑——导航连在他手机上，现在却要他当人肉GPS，但脸上还是堆着笑：“应该的。”手机后台里，录音文件自动重命名为“证据1”。
“第二条：空调恒温25℃，风口不准吹孕妇。”林致后背已经沁出冷汗，他本就怕热，25℃的温度闷得人难受，可还是伸手调了空调：“好的，25度。”“证据2”的命名提示在手机后台悄然弹出。
“第三条：全程车速≤100km/h，高速也如此。”林致想起高速限速120，ETC通道本就是按120的车速设计，这规矩分明是要把顺畅的路走得磕磕绊绊，却还是笑着应下：“安全第一，我懂。”“证据3”随之生成。
“第四条：禁止英文歌、摇滚、说唱，只能放儿童故事。”林致的网易云年度歌手是Linkin Park，歌单里全是《Numb》和《In The End》，现在却要换成《小猪佩奇》。他默默关掉蓝牙音乐，点头道：“没问题，给孩子听嘛。”“证据4”备份完成。
“第五条：每90分钟必须进服务区，给小胖买零食。”去年春节就是因为频繁进服务区，八小时的路开了十小时，林致压下心里的烦躁：“孩子长身体，饿不得。”“证据5”上传云端。
“第六条：车内禁烟，包括电子烟。”唐鑫特意加重语气，“这条主要是说你啊姐夫，我知道你有时候抽电子烟。违者罚款500，立刻微信转账给我。”林致根本不抽烟，这条规矩分明是量身定做的枷锁，连罚款方式都想好了。他没辩解，只是从扶手箱里拿出一支铅笔——可擦写的铅笔，是他偷偷留的一点反抗——在A4纸末尾签下名字，嘴里应着：“放心，我不抽。”“证据6”加密保存。
“第七条：不许吃气味重食物，但辣条除外。”话音刚落，后座的许娇就拆开了一包“卫龙大面筋”，辛辣味瞬间填满车厢。林致还没反应过来，一滴油渍就从许娇指间滑落，精准地滴在他浅灰色的新裤子上，晕开一小片刺眼的黄。他瞳孔微缩，心里翻涌着怒意，表面却依旧平静：“没事。”“证据7”记录下这一幕。
“第八条：ETC走人工通道，省下的‘手续费’归我。”林致清楚，ETC和人工通道费用一模一样，所谓的“手续费”，不过是唐鑫想要能报销的发票。他压下嘴角的弧度：“行，听你的。”“证据8”生成。
“第九条：导航必须用我的手机，因为我的能提示摄像头，比你的车机准。”唐鑫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安卓手机，屏幕上是破解版导航软件，界面粗糙，广告满屏飞。林致的车机是高德车道级导航，有实时路况和AR实景，比这破软件准十倍。他接过手机，轻声说：“好，就用你的。”手机后台弹出最后一条提示，“证据9”生成，所有录音文件自动打包，完成云端加密备份。
“合作愉快！”唐鑫心满意足地把签好字的A4纸对折两次，塞进林致的衬衫口袋，还拍了拍，像是在对下属下达指令。
林致的目光落在仪表盘上的便利贴——那滴辣条油，正好溅在“团圆”两个字上，把原本温暖的期盼染得又脏又滑稽。他微笑着伸出手，把便利贴缓缓揭下来，没有扔掉，而是仔细对折，放进衬衣内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像是在收藏一个即将破碎的誓言。
后座传来唐鑫一家的吵嚷声，他们正讨论着到服务区要买点什么零食。林致抬眼看向后视镜，镜子里的他一半在明、一半在暗——那张挂了一早上的温和笑容，正一点点褪去，嘴角依旧上扬，弧度却变得冰冷锐利，镜片后的眼神，再也没有了半分温度。
这是他今天第一次露出真正的表情。
“规矩读完了，轮到我来写句号。”林致在心里默念。仪表盘上的车速数字突然从“99”跳到“120”，超速警告的红色图标疯狂闪烁，他的手指坚定地按在巡航定速的“+”键上，冰冷的声音在心底响起：“第三条规矩，先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