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下琴魂现人们说,那把古琴里住着一个痴情琴师的魂。每年只有月圆之夜,
琴弦才会无风自鸣,奏出无人听过的凄凉曲调。我买下它,不过是因为便宜。直到那个雨夜,
我第一次看见他坐在琴旁,半透明的指尖抚过琴弦。“你终于能听见我了。”他微笑说道,
目光却像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那把琴立在乐器行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琴身上积着一层薄薄的、带着绒感的灰,在从脏玻璃窗透进来的昏沉光线下,
静默得像一个被遗忘的坟冢。它的漆色暗哑,几道蛇腹断纹蜿蜒其上,
如同岁月留下的干涸泪痕。我几乎没怎么还价,就把它买了下来。原因无他,便宜,
便宜到几乎是半卖半送。店主人是个耷拉着眼皮的老头,收钱时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像是“清净了”,又像是“可惜了”。我没听清,也懒得问。人们私下里说,这琴邪性,
里面住着个不清不楚的东西。说是个痴情的琴师,早死了几百年,魂儿却缠在这木头上了。
还说每年只有月圆之夜,琴弦会自己响起来,
嗡鸣着一段谁也听不懂、听了又心头发酸的调子。这些传闻我当故事听,左耳进右耳出。
这世道,活人的事尚且顾不过来,谁还真心去管死人的风月债。我买它,
只是因为它发出的那几个尚且准确的音,能给我那间过于空旷、过于寂静的画室添一点活气,
哪怕是带着霉味的活气。画室在城郊一栋老房子的顶楼,空间阔大,屋顶很高,
光线从北面巨大的窗户漫进来,平日里总是灰蒙蒙的。那把琴被我搁在靠窗的一个矮几上,
正对着我常支画架的地方。大部分时间,它只是一件沉静的、颇有古意的摆设,
与画室里散落的颜料罐、揉成一团的废稿、以及那些绷在框子上未完成的画作相比,
它甚至算得上优雅。直到那个雨夜。夏天的暴雨来得猛烈,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
然后是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在窗玻璃上,噼啪作响,瞬间就连成了雨幕,
将窗外的一切都模糊、扭曲。狂风卷着雨水,从窗缝里挤进来,带着一股土腥气和凉意。
我起身去关严窗户,画室里没有开主灯,只有一盏旧台灯在画架旁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
光线在湿漉漉的玻璃上反射,映得室内影影绰绰。就在我转身,
准备继续和画布上那片怎么也调不对的蓝色较劲时,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矮几旁的异样。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他就坐在矮几旁,那把古琴的边上。身形是半透明的,
像是凝聚的月光,又像是水汽构成的幻影,边缘处微微模糊,仿佛随时会融进空气里。
他穿着一身宽大的、式样古拙的衣袍,颜色素净,细节却看不真切。我能看清的,
是他低垂的侧脸,线条清癯,带着一种非人间的秀雅。他伸出同样半透明的手指,指尖修长,
轻轻地、虚虚地抚过琴弦。没有声音。画室里只有窗外狂暴的雨声,
和我自己骤然停跳、继而疯狂擂动的心跳。我僵在原地,喉咙发紧,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来,瞬间爬满了整个脊背。是幻觉?是连日的疲惫和压力产生的错觉?
我死死盯着那里,不敢眨眼,连呼吸都屏住了。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
抚弦的动作停了下来。然后,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向我。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却也极其苍白的脸。五官清晰得令人心惊,
眉眼间蕴着一股化不开的郁结,然而他的嘴角,却微微向上弯起,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笑容很轻,带着难以言喻的悲伤,和一种……一种仿佛等待了太久太久,
终于得见般的释然。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却又像是穿透了我,
在看我身后那片被雨水浸透的、无边的黑暗。“你终于能听见我了。”他开口,
声音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而是直接、清晰地响在我的脑海里,温润,
带着古琴余韵般的磁性,却凉得像深井里的水。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恐惧依然攫着我,但一种巨大的、莫名的不真实感,
以及被他话语里那种深沉的寂寥所触动的好奇,竟奇异地压过了恐惧。“听……听见什么?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琴……没有响。
”他脸上的笑意似乎深了一些,目光依旧空茫地穿透我。“琴未响,心弦动矣。
”他轻轻地说,仿佛在吟诵一句古老的诗,“此前种种,皆是对牛弹琴。今日,
总算是……遇着知音了。”知音?我?一个连五线谱都认不全,
买这琴只图便宜和它像个摆设的落魄画手?这误会可真够荒唐的。“你看清楚,
”我忍不住开口,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他微微一怔,
那穿透性的目光似乎收敛了些许,真正地、第一次聚焦在我的脸上。他仔细地端详着我,
从头到脚,那眼神里带着审视,带着困惑,最后,
沉淀为一种更深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失望。“是了……”他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
“你不是她。眉眼虽有三分相似,神采却……终是不同的。”他话里的“她”,
像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圈疑问的涟漪。那个“她”是谁?
是他痴情所系之人?是这无声音乐唯一的听众?还是……让他困守于此,不得往生的缘由?
没等我问出口,他的身影开始变得更加稀薄,如同墨滴入水,缓缓散开。
“时机未至……强留无益……”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愈发微弱,
“下次月圆……琴音自响时……你若愿听……我便……讲与你听……”话音未尽,
那抹淡影已彻底消散在台灯光晕的边缘,仿佛从未存在过。矮几上,只有那把古琴静卧如初,
积灰未动,琴弦寂然。我猛地喘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屏着呼吸。腿有些发软,
我扶着画架,慢慢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窗外的雨势未减,哗啦啦地响着,
衬得画室里愈发空寂。刚才那一幕,是梦吗?是精神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视?
可他那带着凉意的声音,那穿透灵魂般的失望眼神,却如此真实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下次月圆……”我喃喃自语,抬头看向窗外被雨幕笼罩的、什么也看不见的天空。
2 琴音诉幽怨那一夜之后,我的生活似乎恢复了原样。画画,接些零散的商业设计糊口,
对着空白的画布发呆。只是,目光总会不自觉地飘向窗边那把古琴。它静默着,
却不再是一件死物。那暗哑的漆色,那蜿蜒的断纹,仿佛都藏匿着一个幽怨的秘密。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查询与古琴相关的资料,翻找那些故纸堆里关于痴情琴师的传说。
大多是些才子佳人、生离死别的老套故事,听起来都差不多,
无法与我见到的那位清癯身影对应起来。我也试着去打听这把琴的流传经历,但它几经易手,
来源早已模糊不清,像一条断在时间里的线。画室里多了许多未完成的素描。
纸上反复勾勒的,都是一个抚琴的侧影,衣袂飘飘,眉眼低垂。我抓不住他那种神韵,
那种介于存在与虚无之间的破碎感。画出来的,总是徒具其形。
时间在一种微妙的期待与隐隐的不安中滑过。月圆之夜,很快来了。这天晚上,
天空是罕见的澄澈,一丝云彩也无。硕大银白的月亮悬在天幕上,清辉漫洒,
将城市的轮廓都镀上了一层冰冷的、不真实的边。我早早地收拾了画具,
关掉了画室里所有的灯,只让月光流泻进来,在地板上铺开一片银霜。
我坐在离我几步远的一张椅子里,心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等待。月光缓慢移动,
爬上了矮几,照亮了古琴的一角。琴弦在月光下反射出细微的、金属质地的冷光。
当时钟的指针悄无声息地重叠在十二点的刻度时——什么也没有发生。
就在我几乎要以为那夜的一切果然只是幻觉时,一丝极细微的、如同蚊蚋般的嗡鸣,
自琴身内部响了起来。嗡……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直抵耳膜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