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粉末在指缝间流淌,质地如尘,无声无息。
“今天不说卖豆腐的小娘子了。”
老和尚盘腿坐下,僧衣下摆沾着泥点,“说说巷口的馄饨摊。”
蚀月手指一顿,粉末簌簌落下。
他想起上回那句没头没尾的“馄饨真该尝一尝”,心里莫名烦躁。
“那摊子支在巷子最深处,连个招牌都没有。”
了尘目光凝定,仿佛凝视着某个不可见的时空节点,“就一盏油灯,火苗一跳一跳的,映得老板满脸是汗。”
蚀月冷笑:“蝼蚁的营生。”
了尘像是没听见,继续说:“面皮擀至极薄,光可透影。
肉馅要选三分肥七分瘦的前腿肉,剁得细细的,加一点姜末、一点葱花……无聊。”
蚀月打断他,周围的空间开始扭曲。
几道色彩斑斓的裂痕在了尘身边绽开,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抚平。
老和尚不为所动,甚至往前倾了倾身子:“最绝的是那锅汤。
猪骨、鸡架,文火熬足六个时辰,汤色奶白奶白的。
馄饨下锅,在滚汤里翻几个身就捞起来,盛进海碗里,撒一把葱花,浇一勺热汤……”蚀月突然闻到一股香气。
不是真实的气味——血魔渊中本无气味可言。
是了尘的言语,像一粒种子,落在他干涸万年的意识深处。
他太久没有“感知”过任何东西了。
一缕虚构的香气,竟如洪流般冲垮了他的堤防。
“第一个来的是个更夫,敲完三更天来的。”
了尘压低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把梆子往墙角一靠,搓着手坐下。
老板不用他开口,就下了一碗馄饨。”
蚀月看见那个模糊的身影。
疲惫的,佝偻的,坐在简陋的条凳上。
“更夫吃得很慢,一口汤,一口馄饨。
吃到一半,他把筷子放下,长长地舒了口气。”
了尘模仿着那个叹息声,悠长而满足,“然后他笑了,皱纹都舒展开来。”
“笑什么?”
蚀月问。
“老衲也不知道。”
了尘摇头,“许是觉得,熬过又一个寒夜,有碗热汤下肚,就挺好。”
蚀月不说话了。
他活了三万年,毁过的星辰比那更夫走过的路还多,却从没因为一碗吃食笑过。
“后来来了个书生,衣裳都洗得发白了。”
了尘继续道,“他只要了五个馄饨,汤喝得一滴不剩。
临走时,他把仅有的三文钱数了两遍,才递给老板。”
“穷酸。”
蚀月评价。
“是啊,穷酸。”
了尘居然点头,“可你猜怎么着?
第二天一早,有人在巷口捡到个钱袋,正是那书生的。
里头有他赶考的路费,足足十两银子。”
蚀月等着下文。
“书生回来找的时候,都快哭出来了。”
了尘笑了,“是馄饨摊老板收摊时捡着的,原封不动还给了他。”
“愚蠢。”
蚀月说,“十两银子,够他卖多少碗馄饨?”
了尘不答,反而问:“施主觉得,那书生后来中举了吗?”
“与本尊何干?”
“中没中举,老衲也不知道。”
老和尚自顾自说下去,“但三个月后,有辆马车停在巷口,下来个穿官服的,非要吃一碗馄饨。
正是那书生。”
蚀月感觉到一丝异样。
不是愤怒,不是鄙夷,而是……困惑。
“老板还是老样子,五个馄饨,一碗热汤。
那官员吃完,放下十两银子。”
了尘顿了顿,“你猜老板收了吗?”
“收了?”
“没有。”
了尘摇头,“老板说,五个馄饨三文钱,多一分不要。
那官员拗不过,最后真的摸出三文铜钱,数了半天才数清楚。”
蚀月突然很想撕碎什么。
这故事让他心烦意乱。
“最晚来的是个***。”
了尘话锋一转,“浓妆都花了,拖着步子走过来。
她不要馄饨,只要一碗热汤。”
“然后呢?”
“老板给她盛了满满一碗,还多撒了葱花。”
了尘说,“那***捧着碗,眼泪掉进汤里。
她小声说,这是今天第一句暖心话。”
蚀月周围的混沌开始剧烈翻涌。
他感觉到一种陌生的情绪,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发芽,痒痒的,又带着刺痛。
“施主,”了尘忽然正色,“你说这些人,图的什么?”
蚀月答不上来。
“更夫图一碗热汤,书生图一份心安,***图一点温暖。”
了尘缓缓道,“他们活得艰难,却总能在最不起眼的地方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无谓的挣扎。”
“也许是吧。”
了尘不反驳,只是轻轻哼起小调。
不成曲,不成调,如自语低喃。
蚀月听着,竟有些入神。
“那碗馄饨啊……”了尘停下哼唱,声音微弱,几近无声,如自语低喃,“热腾腾的,吃下去,整个人都暖了。
仿佛一天的辛苦,都值得了。”
蚀月突然问:“什么味道?”
了尘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咸的,鲜的,香的。
说不清,得自己尝过才知道。”
又是这句话。
得自己尝过才知道。
蚀月沉默了很久。
久到了尘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明天……”蚀月的声音在混沌中回荡,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迟疑,“还来吗?”
了尘站起身,掸了掸僧袍:“来。
明天说说街角说书人的故事。”
他走了,脚步声渐行渐远。
蚀月独自留在混沌里。
他试着想象那碗馄饨的味道,却只能想起更夫满足的叹息,书生数铜钱的样子,***掉进汤里的眼泪。
还有了尘最后那句话:“仿佛一天的辛苦,都值得了。”
他活了这么久,毁天灭地,与天同寿,却从不知道什么叫“值得”。
一道细微的裂痕,在他坚不可摧的意识深处悄然蔓延。
而了尘走出血魔渊,脸上的慈悲瞬间褪去。
他回头望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文火慢炖……”他喃喃自语,“快了。”
远处,玄玑子隐身云端,手中的拂尘无风自动。
“师尊为何要对那魔头说这些?”
他眉头紧锁,“市井贱民的生活,有何可谈?”
九天之上,秩序神链轻轻碰撞,发出冰冷的声响。
冥府深处,冥王落下一枚黑子,轻笑:“人心入戏,方见真章。”
蚀月对这一切浑然不觉。
他只是在想,那碗能让更夫舒展眉头、让***落泪的馄饨,到底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