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年的长安六月,蝉鸣比往年更躁。我蹲在靖安坊的青石板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血腥气混着晨露漫过来,染透了我半幅绯色官袍——作为金吾卫左街使,
这是我第三次参与京畿大案,却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现场。武相国倒在槐树下。
玄色朝服浸透暗红,玉带歪在腰间,冠冕滚落在三步外,十二旒玉珠散了一地。
他右手仍攥着象牙笏板,指节泛白,左手向前伸着,似乎要抓住什么,
最终只碰落了几瓣早开的石榴。"左街使!"副将陈九皋的声音发颤,
"刺客...刺客跑了!"我抬头。朱雀大街上,晨雾未散,唯有街角茶棚的幌子在风里晃。
几个金吾卫正追着个灰衣人影往平康坊方向去,马蹄声碎得像敲在人心上。
这是元和十年六月初三,宰相武元衡遇刺的清晨。第一章 玉带血武元衡遇刺前三日,
我曾在他府上值夜。时值夏至,相府后园的竹影爬满东墙。武元衡在灯下批阅奏疏,
案头堆着淄青、成德的军报。"你可知为何削藩难?"他忽然抬头,烛火在他眉峰投下阴影,
"河北诸镇,三代人攒下的兵甲钱粮,岂是朝廷一道诏书能动的?"我捧着茶盏,不敢接话。
自元和二年入金吾卫,我跟着这位新任宰相查过盐铁案、平过淮西私兵,
深知他骨子里的硬气——哪怕宪宗被藩镇吓破胆时,
他也敢在延英殿拍案:"陛下若纵容跋扈,何异于养虎自噬?""明日卯时三刻上朝。
"武元衡揉了揉眉心,"你带二十骑清道,沿朱雀大街走。"我应了。却不想这一声应诺,
竟成了永诀。案发后,宪宗在紫宸殿摔了茶盏:"好个成德、淄青!敢当街弑我宰相!
"殿中侍御史崔群跪在前,额头抵着金砖:"陛下,当务之急是抓刺客。
昨夜金吾卫在平康坊捕获三名可疑人犯,身上搜出带'成德'字样的箭簇。"箭簇被呈上来。
青铜表面刻着模糊的"成德"二字,边缘染着暗褐血渍。我盯着那三个字,
喉间发紧——三天前武相国还在说"削藩需谋定",如今却成了刺客箭下的亡魂。
"传我将令!"左金吾大将军李孝本拍案,"封锁长安九门,逐户盘查!"但三天过去,
刺客如同人间蒸发。唯一的活口在刑讯中咬舌自尽,
箭簇却被发现是半年前淄青军淘汰的旧制式——成德军近年用的箭簇,纹路是双钩云纹。
"有人在伪造线索。"深夜,裴度叩响我值房的门。这位刚升任中书舍人的同年,
眼中血丝密布,"箭簇是李师道的牙将王再荣送来的,他说在刺客尸身上搜的。
"我猛地抬头。李师道,淄青节度使,与成德王承宗并称"河北双雄",素来与武元衡不睦。
可若真是他,何必嫁祸王承宗?裴度从袖中抽出一卷麻纸:"这是我从武相府拿来的。
三日前,相国收到匿名信,威胁'若再言削藩,取尔狗命'。"信纸边缘焦黑,
像是被火烤过,勉强能辨认出"血洗朱雀,以儆天下"八个字。墨迹是新晾的徽州松烟,
绝非市井之物。"有人不想让削藩继续。"裴度压低声音,"武相国一死,朝堂必乱。
河北诸镇...怕是要松口气了。"窗外忽起阴风,吹得烛火摇晃。
我望着案头武元衡未批完的奏疏,墨迹未干的"削藩七策"四个大字,像四把刀扎进眼里。
第二章 茶肆谜调查陷入僵局第七日,我在平康坊的"松月楼"遇见了关键人物。
那是个卖胡饼的老妇,蹲在茶肆角落抹眼泪。我递了块蒸饼,
她抽抽搭搭说起:"前儿个五更天,我给茶博士送热水,见个灰衣人在槐树下烧东西。
""灰衣人?"我心一紧,"可像刺客?"老妇摇头:"穿得普通,像街上的闲汉。
他烧的是张纸,边烧边念'武元衡该死'...对了,他腰间挂着个铜铃,叮当响得很。
"铜铃。我立刻带人去松月楼查。茶博士说那灰衣人常来,总坐靠窗的位置,
每月十五交银子。更奇的是,他烧的纸灰里,总有些碎玉屑。"碎玉屑?"我捏起一点,
凑到鼻端。有股极淡的沉水香——这是宫廷用香,寻常人家可寻不着。线索断了又续。
半月后,陈九皋在曲江池捞起具男尸。死者左臂有刺青,是淄青军的"风雷旗"标记。
搜身时,从他靴筒里抖出半块铜铃,与老妇说的一般模样。
"这铜铃..."我摩挲着铃身的云纹,"成德军的制式?
"军器监的老匠作眯眼细看:"不,这是私铸的。真正成德军的铜铃,铃舌是青铜包银,
这个是铁芯。"铁芯铜铃。我忽然想起武元衡书房的那封匿名信。墨是新徽州松烟,
铜铃是私铸,箭簇是旧淄青——所有线索都像被人刻意编排,指向不同的人,又都不彻底。
"左街使!"陈九皋急匆匆闯进来,"宪宗皇帝召您去麟德殿!"麟德殿里,
宪宗坐在胡床上,眼窝深陷。他指着案上的地图:"李师道派了牙将来说,
愿出两万贯助朝廷平叛。你说可笑不可笑?"我跪在下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李师道这是猫哭耗子——武元衡死了,他巴不得朝廷自乱。"还有件事。"宪宗声音发闷,
"武相国的夫人昨夜递了折子,说相国遇刺前,曾收到个檀木匣,里面是半块和田玉。
"和田玉?我想起武元衡常戴的玉带。他的玉带是睿宗朝的旧物,羊脂白玉,
中间嵌着块鸽蛋大的和田玉,雕着并蒂莲。"那半块玉..."武夫人哭着说,"相国说,
若他出事,就将这半块玉交给能查明真相的人。如今我在匣底发现张纸条,写着'月落处,
见真章'。"月落处。长安城月落最晚的地方,是东市的波斯邸。那里住着大食商人苏莱曼,
据说与河北藩镇有贸易往来。第三章 波斯月波斯邸的葡萄架下,苏莱曼摇着孔雀羽扇,
笑得像只老狐狸:"大人要查月落处的真章?那得先说说,武相国可曾与您提过削藩的事?
"我攥紧袖中半块和田玉:"武相国为国为民,何须避讳?
"苏莱曼的笑容淡了:"上月十五,有位穿青衫的公子来我这里,说要买最烈的马奶酒。
他给我看了块和田玉,说若能帮他递封信给成德王承宗,重重有赏。""信呢?
""我没敢接。"苏莱曼摊手,"那公子走后,我才知道他是金吾卫的人——您的人,对吗?
"我心里一凛。看来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布局。离开波斯邸时,暮色已沉。
街角突然冲出个灰衣人,举刀向我刺来。我侧身避开,刀锋划破官袍,割下片衣角。
灰衣人转身就跑,我追到崇仁坊,见他钻进个宅院——那是李师道在长安的私宅。"左街使!
"陈九皋带着金吾卫围了宅院。撞开门,正撞见个书生模样的男子被按在地上,
怀里掉出个铜盒。铜盒里是成德王的亲笔信:"六月初三,取武元衡首级,酬绢万匹。
"书生抬头,我认出他是淄青节度使府的幕僚张简。他冷笑:"你们查了这么久,
可知真正的主使是谁?""谁?""李师道算什么东西?"张简啐了口,"背后之人,
要的是天下再无削藩之声!"他被押走时,我瞥见他腰间挂着个香囊,
里面飘出沉水香——和武元衡收到的匿名信,味道一模一样。
第四章 血色诏张简招供的那夜,长安下了场暴雨。他说,主使是个"穿紫袍的人",
三年前在扬州见过,只知姓"李",与成德、淄青都有往来。更重要的是,
刺客的箭簇虽刻"成德",箭杆却是淄青的柘木——两种木材的拼接处,涂了层特制的胶,
遇水即溶。"所以箭簇是成德,箭杆是淄青..."裴度在地图前踱步,"他们在嫁祸,
却又留了破绽。"我猛然想起,武元衡遇刺那日,晨雾未散。雨雾中,刺客的箭簇被血浸透,
箭杆的胶遇水溶解,便只剩"成德"的标记。"真正的目的,是让朝廷以为成德是主谋,
放松对淄青的警惕。"裴度停住脚步,"而那个'穿紫袍的人',既能让成德买凶,
又能驱使淄青动手..."他的目光扫过我:"当年淮南节度使李鄘的幕僚里,
有个擅长制胶的匠人,后来投了淄青。再往上推...会不会是当今皇后的母家?
"我心里一沉。宪宗的皇后郭氏,是郭子仪的孙女,郭氏一族在朝势力盘根错节。
若真是他们...但次日早朝,宪宗却下旨:"成德节度使王承宗,首恶元凶,
削爵贬为庶人;淄青节度使李师道,从逆不道,着魏博节度使田弘正讨之!"满朝哗然。
王承宗不过是个傀儡,真正该罚的是李师道。可诏书一下,河北诸镇噤若寒蝉,
再无人敢提削藩受阻。散朝后,裴度拉住我:"你以为陛下不知?他要的是个台阶。
武相国一死,朝堂动荡,若再逼反所有藩镇,江山社稷危矣。"我望着殿外飘落的槐叶,
想起武元衡批奏疏时的背影。他或许早已料到,削藩之路,要以血铺就。
第五章 长安月武元衡的头七,我去崇仁坊他的旧宅。灵堂里,武夫人在佛前诵经,
案头摆着他未写完的诗稿:"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墨迹晕开,像一滴未干的泪。
"左街使。"武夫人的声音沙哑,"我家相国遇刺前,曾说'若我死,不必追究真凶'。
"我愣住。"他说,真凶是这世道,是这割据的藩镇,是所有不敢直面沉疴的人。
"武夫人拭了拭眼角,"他要的不是抓几个刺客,是让陛下明白,削藩,必须继续。
"我走出宅院时,月亮升起来了。长安的月,还是武元衡遇刺那晚的月。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