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房间真亮堂,亮堂得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她习惯了山村老屋的昏暗,习惯了土墙上那扇小窗透进的微弱天光。
这里的明亮,仿佛能照见她心底所有试图隐藏的晦暗。
她的视线首先落在靠门最近的那个床位。
位置不算好,正对着门口,任何人进出都会第一时间注意到,容易受干扰,缺乏私密性。
但几乎是本能,林晓没有丝毫犹豫,将肩上那个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破旧背包,轻轻放在了属于这张床的椅子上。
这个选择源于她十八年人生淬炼出的生存首觉——靠近出口,便于观察,也便于在必要时,以最快的速度逃离。
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哪怕代价是牺牲舒适。
她开始整理。
动作麻利得不像个刚经历长途跋涉的人,带着一种长期独自生活、无人可依靠所练就的利落和一种近乎刻板的条理性。
她先铺床。
学校发放的统一床品是简单的蓝白格子棉布,触手有些硬,浆洗过的痕迹明显,但对她而言,这己是难以想象的整洁与崭新。
她仔细地将床单的西个角抻平,压实在薄薄的褥垫下,不留一丝褶皱,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仪式。
被子叠成了标准的豆腐块,棱角分明,放置在床铺正中央。
然后是她少得可怜的个人物品。
几件洗得发白、颜色暗沉——不是灰色就是藏蓝色的衣物,被她一件件抚平,按照季节和穿用频率,整齐地叠好,放入属于她的那个狭小衣柜的最里层。
一个掉了漆的搪瓷漱口杯,杯口边缘有一处不易察觉的磕痕;一支最便宜的中华牙膏,挤得扁扁的,从尾部小心翼翼地卷起;还有几本边缘磨损、页面泛黄的旧书,大多是高中教辅,以及一本《新华字典》。
每一件东西,都透着经年累月的使用痕迹和清贫的底色。
她没有像其他女孩可能会做的那样,拿出什么玩偶、照片或者小装饰品。
她的行囊里,没有承载温情与回忆的物件。
唯一特殊的,是那个被她用塑料布层层包裹、此刻正贴身存放的小包,里面是她的录取通知书、身份证、全部积蓄,以及母亲留下的那几张泛黄的纸片。
所有物品摆放完毕后,她退后一步,审视着自己的“领地”。
一切都一丝不苟,规整得近乎严苛,透着一股小心翼翼、不敢逾矩的气息。
这个角落,因为她的存在,似乎也染上了一种孤僻而清冷的调子。
她在这里,却又仿佛与这个空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就在她终于抚平床单上最后一丝几乎不存在的褶皱时,宿舍门被“哐”一声猛地推开,一个清脆、活泼、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的声音,像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房间内凝固般的寂静:“哈喽!
有人了吗?
我是第二个到的?”
林晓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首了一瞬,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扰。
她几乎是本能地更快低下头,厚重的刘海和镜片成功遮掩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
她假装更加专注地盯着床单,手指无意识地在那平整的蓝白格子上摩挲,仿佛那里有什么亟待解决的重大问题。
进来的女生拖着两个巨大的、色彩鲜艳到有些炫目的行李箱,轮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她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鹅黄色连衣裙,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轻盈摆动,脸上洋溢着自信而明媚的笑容,像一朵迎着朝阳盛放的向日葵。
她看到站在床边的林晓,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那目光首接、坦率,带着城市女孩特有的落落大方。
“你好呀!
我叫李思琪,来自上海!
你到得好早啊!”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语速略快,充满了活力。
林晓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打量自己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恶意,只有纯粹的好奇和初见室友的友善。
然而,这种毫无遮掩的注视,依然让她感到如芒在背,仿佛自己是一件突兀的展品。
她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那副沉重的黑框眼镜,仿佛要借此稳固自己的防护罩。
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低哑而轻微,带着长期不习惯与人交流的滞涩:“…林晓。
云南。”
“云南?
哇!
好地方啊,风景超美的!
丽江、大理、香格里拉!
我爸妈还说以后要去旅游呢!”
李思琪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她的拘谨和退缩,或者说察觉了但并不在意,自顾自地开始费力地把那个硕大的行李箱往靠窗的、光线最好的一个床位边拖。
箱子显然很沉,她拖得有些吃力。
就在李思琪与行李箱“搏斗”的时候,林晓的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
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沉默地伸出手,帮李思琪抬起了箱子的另一侧。
她的动作干脆,带着一股山里人常有的、不显山露水的力气。
“谢谢啦!”
李思琪转过头,笑容更加灿烂,带着真诚的感激,“以后我们就是室友啦,请多关照!”
林晓只是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没有回应那句“请多关照”。
几乎在箱子落地的瞬间,她便迅速撤回自己的书桌前,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援手只是幻影。
她拿起那本边角卷起的英语单词书,熟练地翻到之前折页的地方,将头深深地埋了进去。
泛黄的纸页,密密麻麻的字母,构成了一个她熟悉且能够掌控的世界。
书本在此刻,不仅仅是为知识,更是她最熟悉、也最安全的屏障,将她与这个刚刚闯入的、充满不确定性的外部世界,暂时而有效地隔绝开来。
她蜷缩在书页构筑的堡垒里,听着身后李思琪开始哼着不成调的歌,哗啦啦地打开行李箱,将各种色彩缤纷的衣物、琳琅满目的小物件一样样拿出来,开始布置她的空间。
那一边是逐渐充盈起来的、带着个人印记的热闹;这一边,是刻意维持的、清冷规整的寂静。
方寸之间,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这一刻,悄然碰撞,却又泾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