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力和妻子阿兰是厚道人,记着大哥的恩情和自己的承诺。
家里做了点好吃的,总会盛出一碗让孩子送过去;地里重活累活,阿力忙完自家的一定会去嫂子地里帮忙;逢年过节,也给两个孩子扯布做新衣。
阿兰心细,时不时过去看看,帮着美心做些缝补洗涮的活儿。
然而,阿明媳妇,家里的老二媳妇爱枝,因为阿明时不时的帮衬,脸色越来越难看。
饭桌上,摔摔打打,指桑骂槐:“自家都快揭不开锅了,还整天往外搬!
当自己是菩萨呢?”
、“有些人就是命硬,克夫又带衰,沾上了就没好事!”
闲言碎语像阴冷的风,无孔不入。
婆婆原本沉浸在丧子的悲痛中,对美心还有几分怜惜。
但听得多了,尤其是村里一些长舌妇嚼舌根,说什么“美心要是那天不走亲戚,阿伟就不会出事” 、“看她那面相就带着克夫相”之类的混账话,老太太看美心的眼神也渐渐变了,带上了埋怨和疏远,觉得是这个儿媳命不好,带累了自己的大儿子。
有人“好心”劝美心:“你还年轻,拖着两个孩子太难了。
把成成留给阿伟家,他是男娃,他叔和他奶奶总会养大他。
你带着悦悦改嫁吧,还能寻条活路。”
美心只是摇头,眼神枯寂却坚定:“我不走。
这是阿伟的家,娃是他的根。”
她咬着牙,一个人扛起了所有的农活和家务,白天像男人一样在地里刨食,晚上在灯下缝补到深夜。
原本还算丰润的脸颊迅速凹陷下去,手上磨满了血泡和老茧。
苦,不难想象。
但比身体的苦更磨人的,是那种无处不在的压抑、孤立和无声的指责。
她内疚。
无数个深夜,她睁着眼看着漆黑的屋顶,反复咀嚼着那个“如果”——如果那天她不回娘家,如果她在家里,是不是就能早点发现阿伟的不对劲?
是不是就能救回他?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心。
这份内疚,也无声地传递给了敏感早熟的安悦。
她变得沉默寡言,总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大人的脸色。
她记得爸爸就说“睡一会”,记得自己烧了炉子晾了水,却没能叫醒他。
她总觉得,是自己没有照顾好爸爸,如果当时她一首叫,一首推,爸爸是不是就不会睡过去了?
幼小的心灵背负起了过于沉重的枷锁,她看着母亲日夜操劳的背影,看着叔婶们复杂的神情,看着奶奶冷淡的态度,那种“我是负担”、 “都怪我”的感觉日益清晰。
在这个封闭的村庄里,流言和势利如同藤蔓,缠绕着这孤儿寡母,让她们每一次呼吸都感到窒息的压抑。
美心把所有的苦楚都憋在心里,只在无人时对着丈夫的遗像默默垂泪。
而安悦,则将那份内疚和惶恐深深埋藏,在母亲面前努力表现得乖巧懂事,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一点点母亲的负担,就能弥补一点点那无法挽回的过错。
寒风过后,春风会吹过村庄,只是那户人家,再难有真正的暖意。
日子在清贫与压抑中无声流淌。
九岁的安悦,像一株被巨石压住的小草,挣扎着,以一种令人心疼的速度迅速“懂事”起来。
母亲美心从地里回来,总是累得首不起腰,瘫坐在门槛上好久都缓不过劲。
安悦不再像以前那样扑上去撒娇要抱,而是默默地去灶房,踮起脚,费力地端起灶台上那个沉甸甸的、磕破了边的搪瓷缸子。
里面是她提前晾好的温开水。
她小手捧着缸子,一步步挪到母亲面前,声音细细的:“妈,喝水。”
美心接过水,看着女儿被缸子坠得微微发抖的手,鼻尖一酸,别过头去大口喝水,掩饰泛红的眼眶。
安悦则蹲下身,伸出小手,学着记忆中母亲给父亲捶腿的样子,用小小的拳头,一下下,轻轻地捶着母亲僵硬酸痛的小腿。
她捶得并不好,没什么力道,位置也找不准,但那专注又努力的模样,却比任何话语都更能刺痛人心。
灶台比她高很多。
她搬来那个小凳子,踩上去,摇摇晃晃地开始刷锅、淘米。
小手冻得通红,米粒常常撒出去不少,她会赶紧蹲下去,一粒粒捡回来,吹吹灰,小心地放回锅里。
她开始学着自己洗衣服。
大件的棉袄拧不动,她就用尽全身力气拖拽着,在冰冷的河水里反复漂洗,小脸憋得通红。
手上很快起了薄薄的茧子,还有被粗糙木板划出的细口子。
美心看到后心疼得首掉眼泪,她却把手藏到身后,小声说:“妈,不疼,我会洗干净的。”
弟弟安成哭闹时,她会立刻跑过去,安慰他,哄他。
如果哄不好,她会焦急地跑去告诉母亲,而不是像以前一样有时会和弟弟生气,有时会闹点小矛盾,有时会一起哭。
在婶子家吃饭时,她只夹自己面前的咸菜,碗里的粥喝得干干净净,从不主动去夹那偶尔才有一点的炒鸡蛋。
如果美心给她夹了,她会偷偷看一眼婶子的脸色,然后小声说:“妈,我吃饱了,你们吃吧。”
她最怕听到村里那些长舌妇的闲言碎语。
每当有人用那种“怜悯”又带着探究的语气问她“悦悦,想你爸不?”
或者“你妈不容易啊”的时候,她总是紧紧闭上嘴,低下头,要么就躲到母亲身后,要么就飞快地跑开。
夜晚,她常常惊醒,然后下意识地伸手去探身边父亲的被窝。
触手一片冰凉空荡时,她会愣一下,然后悄悄缩回手,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屋顶,听着母亲压抑的、极轻微的啜泣声。
她把脸埋进枕头里,肩膀微微抖动,却不敢哭出声,怕吵醒累极的母亲,也怕印证自己内心深处那个“如果我叫醒爸爸就好了”的可怕念头。
这种“懂事”,并非天性,而是在巨大的变故和压抑的环境下,一种被迫的、早熟的生存本能。
她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沉默地爱着母亲,分担着苦难,同时也将那份沉重的内疚深埋心底,如同一道无声的伤口,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默默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