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修好的录音机放在窗前的书桌上，看了又看，指尖划过那冰冷光滑的塑料外壳，眼前浮现的却是那双沾着油污、却异常沉稳灵活的手。
“还看呢？”
周倩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进来，看见她的模样，忍不住打趣，“一台破录音机，修好了就修好了呗，还能看出花来？”
林晚晴脸一热，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什么破录音机，它可是立了大功的。”
“立什么功？”
周倩把盆放下，拿起毛巾擦手，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哦——我明白了，是见到了某位‘沈师傅’，所以觉得这录音机坏得特别值，对吧？”
“你胡说什么呀！”
林晚晴的脸更红了，伸手去捂周倩的嘴，“人家帮了忙，我们感谢是应该的。”
“是是是，应该的。”
周倩灵活地躲开，笑嘻嘻地，“不过说真的，晚晴，你觉得那沈师傅人怎么样？
虽然闷了点，但长得挺精神，手艺又好，我听说在厂里也是很受重视的技术骨干呢。”
“我……我哪知道他人怎么样，就见了一面。”
林晚晴转过身，假装去整理床铺，心跳却莫名快了几拍。
她想起他低头专注的样子，想起他平淡却可靠的承诺“弄不坏”，想起他最后那疏离却并不让人反感的姿态。
“一面还不够啊？”
周倩倚在门框上，继续着她的“分析”，“我看啊，他就是那种典型的‘技术脑壳’，心思全在机器上，不懂跟人打交道。
不过这种人实在，没那么多花花肠子。”
林晚晴没有接话。
她铺好床单，手指抚平上面的褶皱，心里却有些乱。
周倩的话像石子投入湖心，荡开了圈圈涟漪。
她不是没见过优秀的男青年，文化馆里，文联系统里，不乏能说会道、风度翩翩的。
可像沈峻这样的，她还是第一次遇到。
他像一座沉默的山，内里却蕴藏着难以估量的力量与温度。
这一夜，林晚晴睡得不太踏实。
半梦半醒间，似乎总能看到一盏暖黄的台灯，和一个伏案工作的挺拔背影。
……与此同时，机械厂那间狭小的宿舍里，台灯也依旧亮着。
沈峻面前的图纸己经换了一张，是某种传动部件的改良设计。
但他握着绘图铅笔的手，却迟迟没有落下。
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不是机油味，也不是焊锡味，是一种很淡的、像是茉莉花皂角的干净气息。
这气息与他这里格格不入，却顽固地钻入他的感官。
他眼前晃过那张明媚的脸庞，那双看着他时带着担忧、继而盛满欣喜和感激的眼睛，像落满了星子。
还有她接过录音机时，指尖那不经意间的轻微触碰，温温软软的。
他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
“文化馆的……舞蹈员。”
他低声自语了一句，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几乎听不见。
他想象着她穿着练功服，在宽敞的练功房里旋转、跳跃的样子，应该就像一只轻盈的燕子，或者……一道温暖的光。
他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杂念驱散，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图纸复杂的线条上。
他是沈峻，他的世界应该由精确的数据、严谨的逻辑和冰冷的金属构成。
那些柔软的、感性的、与他无关的东西，不该来打扰他。
可是，笔尖落在纸上，画出的线条却不如往日流畅。
那个抱着录音机、眼巴巴望着他的身影，总是不合时宜地闯入他的脑海。
他烦躁地放下笔，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春夜的凉风涌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稍稍吹散了他心头的些许躁意。
他看到远处文化馆方向那片模糊的灯光，不知道哪一盏，是她的窗口。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什么时候，也会做这种毫无意义的联想了？
……第二天是休息日，林晚晴一大早就醒了。
阳光很好，透过窗户洒进来，暖洋洋的。
她心情很好地哼着歌，准备把攒了一周的脏衣服洗了。
水房里，几个同样早起洗衣的姑娘正在闲聊。
“哎，你们听说了吗？
机械厂青工宿舍那边，有个姓沈的技术员，手艺特别好，啥都会修！”
“是吗？
收音机会修吗？
我家那个老是刺啦刺啦响……应该会吧？
我听说文化馆的林晚晴的录音机坏了，就是他给修好的，一下就弄好了！”
林晚晴拧开水龙头的手顿了一下。
消息传得这么快？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假装专注地接水，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真的啊？
那敢情好！
回头我也去找他看看！”
“人家那是有真本事的人，跟维修部那些老师傅不一样，脑子活络……”听着邻居们对沈峻的称赞，林晚晴心里竟生出一种与有荣焉的微妙感觉，仿佛她们夸的是某个与她有关的人。
这种陌生的情绪让她既羞涩，又有点隐秘的欢喜。
她端着装满衣服的盆回到宿舍，周倩己经买好了早餐回来——油条和豆浆。
“喏，你的。”
周倩递给她一根油条，咬着自己那根，含糊不清地说，“哎，我刚才去买早饭，碰到我表哥了。”
林晚晴接过油条，“嗯”了一声。
周倩凑近，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笑意：“我表哥说，他早上碰到沈师傅了，顺口提了句录音机修好了很感谢。
你猜怎么着？”
林晚晴抬起头，看向她。
“那位沈师傅，就回了两个字——‘没事’。”
周倩学着沈峻那平淡的语气，然后忍不住笑起来，“可真够惜字如金的。
不过……不过什么？”
“我表哥说，他感觉沈师傅听到你名字的时候，表情好像……嗯，缓和了那么一点点？
也可能是他看错了。”
周倩耸耸肩，“反正啊，这就是块木头，还是特别硬的那种。”
林晚晴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咬着酥脆的油条，心里却不像周倩那样觉得好笑。
她反而觉得，这样笨拙的、不擅表达的他，有点……可爱。
她想起昨天他拒绝吃饭时那干脆的样子，想起他迅速回归图纸世界的专注。
他不是傲慢，他只是活在自己的节奏里。
而她那台失而复得的录音机，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桌上，像一个信物，悄悄连接起了两个原本平行的世界。
她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但心底那份若有若无的期待，如同这春日里悄悄滋长的嫩芽，己经破土而出，再也无法忽视。
心弦，己被那双沾着油污的手，在不经意间，轻轻拨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