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风,不是鼠,那是一种刻意压制的、属于活物的动静。
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虚弱感被高度警觉驱散了大半。
他没有动,甚至连呼吸都放缓到微不可闻,只是将耳朵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殿外靠近东侧院墙的阴影处。
黑暗中,视觉受限,听觉变得格外敏锐。
那声音停顿了片刻,似乎在观察。
过了一会儿,才又极轻地响了一下,像是鞋底摩擦地面,随即彻底消失,仿佛融入了夜色。
走了?
李睿没有放松。
他维持着倾听的姿态,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窗外只有夜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再无异响。
但他可以肯定,刚才绝不是错觉。
有人在外面窥探!
是在确认他是否真的苏醒,还是在寻找下一次下手的机会?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后脑。
这深宫,果然是一刻都不能放松的龙潭虎穴。
原身的落水绝非终点,而可能仅仅是一个开始。
他慢慢放松僵硬的身体,靠在床柱上,后背己被冷汗浸湿。
必须尽快获得自保的力量,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势力上的。
像现在这样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福贵。”
他压低声音唤道。
守在殿外隔间的福贵立刻小跑进来:“殿下,您有什么吩咐?”
“今晚,你守在我榻前。”
李睿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殿门从内闩好,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放入。”
福贵愣了一下,看到李睿脸上前所未有的凝重,虽不明所以,还是连忙应下:“是,奴才遵命。”
有个人在跟前,至少能起到一点预警的作用。
李睿无法完全信任福贵,但眼下,他是唯一可用之人。
这一夜,李睿睡得极不安稳。
陌生的环境,潜在的威胁,以及身体的不适,都让他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惊悸状态。
脑海中不断闪回实验室爆炸的炫光、太液池刺骨的寒冷、高无庸审视的目光以及那声窗外的异响……第二天清晨,天光未亮,李睿便醒了。
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
福贵靠在脚踏上打着盹,听到动静立刻惊醒。
“什么时辰了?”
李睿问道,声音因缺水和疲惫而更加沙哑。
“回殿下,快到卯时了。”
福贵揉了揉眼睛。
卯时,也就是早上五点到七点。
按照宫规,皇子们此时应该起身,准备向皇帝和皇后请安(如果皇后在位的话),或者进行晨读。
但原身显然没有这个习惯,或者说,他被默认免除了这些礼节——一种无声的放逐。
“伺候我起身。”
李睿说道。
他不能再躺下去了,必须主动适应这个世界的节奏。
在福贵的搀扶下,他艰难地挪到梳妆台前。
铜镜磨得不算十分清晰,但仍能映出一张苍白、瘦削、带着病容的年轻脸庞,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原身的清秀,但更多的是挥之不去的虚弱和一丝深藏眼底的、属于另一个灵魂的沉静与锐利。
这就是他现在的样子。
李睿默默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一种奇异的疏离感涌上心头。
洗漱、更衣,简单的动作都让他气喘吁吁。
他拒绝了福贵端来的那碗照例稀薄的粥,只喝了些温水。
“殿下,您多少用点吧,身子要紧……”福贵忧心忡忡。
“不急。”
李睿摆摆手,目光落在昨晚福贵抱来的那摞书上,“先把这些书,按经、史、子、集大致分分类。”
他需要更系统地了解这个世界,而书籍是唯一的窗口。
同时,他也需要通过一些事情,来观察和锻炼福贵。
福贵虽然不解,但还是依言去做。
李睿则拿起那本《九州舆地概略》,再次仔细翻阅起来,这一次,他看得更慢,试图在心中构建这个帝国的地理模型。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
阳光透过窗纸,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约莫辰时(上午七点到九点),殿外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与清晨的宁静格格不入。
福贵脸色一变,紧张地看向李睿:“殿下,像是……像是内侍省的人来了?”
李睿放下书卷,神色平静。
该来的总会来。
果然,殿门被不轻不重地敲响,一个略显倨傲的声音传来:“六殿下可在?
内侍省奉高公公之命,前来核查殿下宫中用度份例。”
福贵看向李睿,李睿微微颔首。
门被推开,三名穿着青色宦官服的内侍走了进来,为首一人年纪稍长,面皮微黄,下颌抬起,眼神带着一种审视货品般的挑剔。
他身后两人,一人捧着账册,一人空着手,目光却西下打量。
“奴才内侍省典簿王德海,参见六殿下。”
为首宦官随意地躬了躬身,算是行礼,语气毫无敬意。
“奉高公公令,重新核验各宫用度,以免小人克扣,委屈了各位主子。”
他嘴上说着漂亮话,眼神却在李睿身上和这间略显陈旧的寝殿里扫过,嘴角撇了撇。
李睿心中明了,什么核验用度,不过是高无庸派人来进一步确认他的状况,顺便再敲打一番。
这王德海的态度,也反映了他在宫中真实的地位。
“有劳王典簿。”
李睿靠在椅背上,声音依旧虚弱,并未因对方的无礼而动怒。
王德海见李睿这副病恹恹、逆来顺受的样子,眼中轻视之意更浓。
他示意捧账册的内侍上前,自己则拿起账册,装模作样地翻看起来。
“六殿下宫中,按制应有管事太监一名,贴身内侍两名,粗使宫女西人,杂役太监两人……”王德海念着,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殿内,嗤笑一声,“如今看来,怕是多有短缺吧?”
福贵在一旁气得脸色发白,却不敢出声。
李睿淡淡开口:“宫中事务,自有规矩。
短缺与否,内侍省当有记录。”
他把皮球踢了回去。
王德海被噎了一下,没想到这病秧子六皇子还会回嘴,他干笑两声:“殿下说的是。
只是如今各宫用度都紧,殿下这里……唉,奴才们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他话锋一转,开始哭穷,“就比如这膳食,殿下如今的份例,怕是连维持日常用药都艰难吧?”
他这是在暗示,即使皇帝开了口,实际待遇也不会有什么改善。
李睿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黯然和一丝依赖:“一切……但凭高公公和王典簿安排。
只求……只求能有些许汤药,续命即可。”
他再次强调了自己的“虚弱”和“无害”。
王德海对李睿的态度似乎很满意,语气也“和缓”了些:“殿下放心,该有的,内侍省绝不会短了您的。
只是……”他拖长了语调,目光似有深意地扫过李睿,“殿下如今身子骨弱,最需要静养。
这宫里人多眼杂,是非也多,殿下还是少走动,安心在殿中将养为妙,免得……再出什么意外,奴才们可担待不起。”
又是警告!
让他安分守己,不要出门,不要接触外界。
李睿垂下眼睑,顺从地道:“王典簿提醒的是,儿臣……记下了。”
王德海志得意满,又假意询问了几句起居,便带着人扬长而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晦气。
他们一走,福贵就忍不住红了眼眶,愤愤道:“殿下!
他们……他们也太欺负人了!”
“弱肉强食,本是常态。”
李睿的声音平静无波,他看向福贵,“愤怒无用。
要想不被欺负,唯有自身强大。”
福贵似懂非懂。
李睿不再多言,重新拿起书卷。
内侍省的这次“核查”,虽然令人不快,但也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处境——一个被孤立、被监视、资源匮乏的囚徒。
接下来的两天,李睿的生活极其规律。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从史书到杂记,从律法到工技,疯狂地吸收着关于这个时代的一切知识。
饮食依旧简陋,但他来者不拒,努力补充着能量。
他拒绝了那瓶“参茸再造丸”,只让福贵收好。
同时,他开始在殿内进行一些极其轻微的康复活动。
先是尝试独立行走,然后是扶着墙壁慢走。
每一次都累得满头虚汗,但他坚持着。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懂。
福贵起初对李睿的变化感到惊疑——殿下似乎变得不一样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时而暴躁时而消沉,而是异常的沉静和专注,那双眼睛里时常闪烁着让他看不懂的光芒。
但他不敢多问,只是更加小心地伺候。
第三天下午,李睿正在翻阅一本前朝野史,殿外忽然传来一个清朗而带着几分急切的声音。
“六弟!
六弟可在里面?”
这声音不属于福贵,也不属于内侍省那些宦官。
李睿抬起头,看向福贵。
福贵也是一脸茫然,小跑着出去查看。
片刻后,他慌慌张张地跑回来,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殿下!
是……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亲自来看您了!”
太子?
李琏?
李睿的瞳孔微微一缩。
根据他整合的信息和福贵之前的透露,太子李琏是嫡长子,地位尊崇,但近来似乎圣眷有所动摇。
他与原身这个边缘化的六弟,几乎没有任何交集,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亲自来访?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迅速调整表情,恢复那副虚弱不堪的样子,对福贵道:“快请。”
殿门再次被推开,一个身着明黄色常服、年约二十七八岁的青年快步走了进来。
他容貌俊朗,眉宇间与李睿有几分相似,但更显雍容华贵,只是此刻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虑和一丝……仓促?
“六弟!
你果然醒了!
为兄听闻你转危为安,心中甚是欢喜!”
太子李琏几步走到床前,语气热切,甚至带着几分夸张的庆幸。
他身后跟着两名东宫属官,垂手立在门口,没有进来。
“臣弟……参见太子殿下。”
李睿挣扎着要起身行礼,被太子一把按住。
“你我兄弟,何须多礼!
你身子虚弱,快躺着!”
太子顺势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目光快速地在李睿脸上和身上扫过,那眼神深处,除了表面的关切,似乎还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急切?
“有劳……太子殿下挂念,臣弟……惭愧。”
李睿咳嗽着,扮演着一个受宠若惊又惶恐不安的病弱皇子。
“说的什么话!”
太子摆摆手,脸上堆起笑容,“你我是骨肉至亲,你遭此大难,为兄岂能不挂心?
前几日政务繁忙,抽不开身,今日得空,定要亲自来看看你才放心。”
他话语亲切,却透着一股程式化的味道。
“臣弟……感激不尽。”
李睿低声道。
太子又关切地问了几句病情,叮嘱他好生休养,用的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套话。
李睿一一虚弱地应着,心中却愈发警惕。
太子绝不仅仅是来探病这么简单。
果然,寒暄了几句后,太子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些,带上了一丝凝重:“六弟,你此次落水,实在是惊险万分。
可还记得……落水之前,在太液池边,可曾见过什么特别的人?
或者……听到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来了!
李睿心中凛然。
太子果然是为此而来!
他在打听落水当日的情况!
他想知道什么?
是想找出陷害他的真凶,还是想确认自己这个“目击者”是否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原身落水前的记忆一片模糊,李睿根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但他不能首接说不知道,那显得太假,也可能引起太子更深的猜疑。
他脸上适时地露出痛苦和迷茫交织的神色,手指用力按着太阳穴,喘息着道:“回……回太子殿下……那日……臣弟只觉得头晕得厉害,走到池边……想吹吹风……后来……后来好像脚下一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水里……好冷……”他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将一个受惊过度、记忆混乱的病人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太子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出破绽。
但李睿的眼神涣散,充满了后怕和茫然,看不出任何伪装的痕迹。
太子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
他拍了拍李睿的手背,语气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安抚:“想不起来就算了,不必勉强。
许是……许是真如御医所说,不慎失足吧。
只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细不可闻,“这宫里近来不太平,有些宵小之辈,惯会兴风作浪。
六弟你如今醒了,更要处处小心,莫要再被人拿了错处,或是……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话,见了什么不该见的人。”
这番话,看似关怀,实则警告意味比高无庸和王德海更加露骨!
他不仅在警告李睿不要乱说,更是在暗示,有人可能会利用他来做文章!
李睿心中波涛汹涌,面上却愈发惶恐,连连点头:“臣弟……臣弟明白……臣弟什么都不知道……只想安心养病……”太子对他的反应似乎颇为满意,脸上的凝重化开,重新挂上温和的笑容:“如此甚好。
你安心养着,缺什么少什么,尽管遣人去东宫说一声。
为兄定会为你做主。”
他又坐了片刻,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便起身告辞,带着属官匆匆离去,如同他来时一样突然。
太子一走,寝殿内再次恢复寂静。
李睿靠在床头,缓缓闭上眼睛,消化着刚才与太子短暂的会面所带来的巨大信息量。
太子的亲自探访,绝非兄弟情深。
他如此急切地询问落水当日的情况,并一再出言警告,只能说明一件事——原身的落水,极有可能与东宫目前面临的麻烦有关!
太子在害怕,害怕自己这个“意外”醒来的六弟,会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者被他的政敌利用,成为攻击他的武器。
那么,原身的落水,是太子的政敌所为,意在嫁祸太子?
还是太子本人为了灭口?
亦或是……另有第三方,想一石二鸟?
迷雾不仅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浓重了。
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漩涡边缘,太子的到来,只是让他更清晰地听到了漩涡中心那湍急的水声。
他感觉自己触摸到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而自己,正是不小心撞入网中的飞蛾。
太子、二皇子、高无庸代表的皇权……各方势力似乎都在这件事上有着各自的盘算。
他重新睁开眼,目光落在窗外。
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如同泼洒的鲜血。
必须尽快破局。
被动等待,只有死路一条。
他看向正在收拾太子用过的茶盏的福贵,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福贵,你想不想……活下去?
好好地活下去?”
福贵手一抖,差点将茶盏摔落。
他愕然抬头,看向李睿。
只见自家殿下那双原本总是带着几分怯懦和迷茫的眼睛里,此刻清澈如水,深不见底,仿佛能洞穿人心。
一股莫名的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同时攫住了福贵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