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好似被世界所抛弃了,无论多么的热闹,她始终无法融入其中。
但是她并没有感到孤独,或是说她不知道什么叫孤独,更准确来说她不知道什么叫不孤独,因为她从小就是一个人,从来没有第二个人搭理过她。
多年以来来形成的习惯让她还算沉静。
她的身姿端庄而又略显拘谨,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西周寂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每一次跳动都似在诉说着心中的期待与紧张。
她能闻到新房里弥漫着的淡淡的薰香气味,混合着喜烛燃烧时散发的蜡香,这种气息让她觉得有些晕眩。
偶尔有微风从窗缝间悄悄挤入,轻轻撩动她的发丝和衣角,像是调皮的精灵在周围嬉戏。
外面传来宾客们的欢声笑语,还有丝竹管弦之声,那些热闹似乎离她很遥远。
不知过了多久,丝竹管弦之声渐停,门外却响起了嘈杂之声,不久后,有人推开了房门。
洞房内,红烛摇曳生姿,烛火跳跃着,将那一片小小的天地映照得满是喜庆的红光。
新娘子端坐在床榻之上,大红的喜服似天边最艳丽的云霞,锦缎上用金丝银线绣着的鸳鸯戏水图,在烛光下闪烁着华美的光泽,仿佛那对鸳鸯随时都会游出衣料,游进这满室的喜气之中。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身姿笔首而又略显僵硬,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放在膝上。
那一方盖头宛如一片红色的雾霭,轻轻遮住了她的面容,只隐隐透出她白皙的下颌和嫣红的嘴唇。
她的心跳在这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像是擂鼓一般,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胸腔。
周围安静极了,只有那红烛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像是在为她的紧张情绪打着节拍。
她能感受到身上的珠宝首饰随着身体的轻微颤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凤冠上垂落的珠翠轻轻晃动着。
“是夫君吗?”
一道怯懦的声音缓缓升起。
并未有人回话,感受到红盖头被掀开,她睁开灰白色的瞳孔,仍然是什么也看不见,眼中一片虚无,只能摸索着将手伸向对方你是……我的夫君吗?”姜寻使用更加怯懦的声音说起。
瑾南天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姜寻的脸颊:“寻儿,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
姜寻因瑾南天的触碰而浑身一颤,怯生生地缩了缩脖子“嗯……”垂下头,双手局促地揪着衣摆“多谢夫君关怀,寻儿……寻儿一切都好。”
瑾南天看得出,姜寻过得并不好,但是瑾南天并没有揭穿。
姜寻眼眶泛红,贝齿轻咬下唇,沉默良久后嗫嚅着开口“自母亲去世后……”声音越发微弱,似是不愿再提起那些过往“她们虽不曾欺辱寻儿,却也无一人与寻儿有过言语……”瑾南天轻轻安抚着姜寻“寻儿乖,过去只是做了一段很长很长的噩梦,现在梦醒了,每天都会有很多人陪你聊天解闷……”姜寻己然听不清瑾南天说了什么,只觉渐渐声止,眼皮也越来越重,脑袋迷迷糊糊。
身体好似被谁抱起,轻轻的放在柔软的床铺中。
常年的谨小慎微使得姜寻并没有睡去,强打精神感受一下周围的环境,听到脚步声向远处走去,吱呀的开门声虽轻,可失去眼睛多年的姜寻耳力特别好,还是被听到了。
“确定了?”
外面传来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
“你小声点!”
另一个男人说道,听声音是刚刚的瑾南天。
“别让她听到。”
声音很轻,姜寻也听得不是很清。
“放心吧,那药是老夫亲自配的,效果很好!”
陌生男子很自信,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被下药了?
难怪脑袋晕晕很想睡觉。”
姜寻心中一阵警觉: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治好她的眼睛,从此我们两不相欠,并且我会去漠北杀了狼旭!”
“就因为你和她成亲?
你俩以前又不相识,她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你……坏了,我不该信任你的!”
迅速推开房门。
原来是姜寻想听的更清楚些,稍稍下床往门边走动。
安瑜伸手捏了一下姜寻的脖子,姜寻便昏睡了过去。
不知多久,姜寻渐渐苏醒过来,但感觉被什么东西遮住了脑袋,姜寻下意识要去摘去异物,却被一只手拦住。
“不可不可,你的眼睛尚且脆弱,尚见不得光亮。”
声音是晚上捏晕姜寻的那人。
“你对我做了什么?”
姜寻惊慌失措。
“我告诉你,我夫君是瑾南天,皇上封的右武卫大将军……”姜寻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有她自己听得到。
“哈哈哈哈!”
那人笑了起来,好似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
“老夫还不至于对你这么个黄毛丫头做什么,等西个时辰后,我将你的眼罩摘去,最后为你敷一贴药就会离去。”
院外传来了脚步声,那人也走出房间。
“想好了?”
“想好了,我连夜走,她就拜托你了。
还有,我这将军府的丫鬟婆子仆从小厮厨子马夫等人的工钱以及衣食你要负责,陛下那边我会妥善处理的。”
瑾南天说道。
“你抢钱啊?
你这将军府少说也有60个下人吧,按每人每月二两的工钱,就是一百二十两,加上衣食我一个月就要花最少二百两,如果你一去两三年不回,我就要花七千二百两银子,你当我是啥?
这么多钱从哪里来?”
安瑜一边说一边吹胡子瞪眼。
最终瑾南天把府库的钥匙拿了出来“你可不许欺负我那视力不好的娘子,我府库的钱财虽多,可也经不起你安神医科研。”
安瑜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瑾南天也没有多说什么,终是向北而行没有回头。
姜寻蜷缩在锦被里,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绣着金线的被面。
眼罩外的光线明明柔和,她却觉得周遭浸在冰窟里。
院外的对话声断断续续钻入耳中,瑾南天那句“她就拜托你了”像根银针,首首扎进心口。
原来,真的没人在意寻儿……床头传来瓷碗轻碰木几的声响,安瑜的声音裹着药香飘来:“把药喝了。”
姜寻摸索着抓住碗沿,滚烫的药汁溅在指尖,她却恍若未觉:“我夫君...真的走了?”
话音未落,喉间泛起苦涩,不知是药味还是泪意。
安瑜哼了声,粗粝的手指将她乱发别到耳后:“他要去漠北,自然不能带着个瞎子。”
话音里藏着几分不耐,却在触及姜寻骤然绷紧的肩膀时软了下来,“不过那小子也算有点良心,留了足够的银钱给你。”
更漏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姜寻数着更鼓等到天光微亮。
安瑜解下她眼罩的瞬间,刺眼的白光让她本能闭眼。
睫毛颤动间,模糊的光影逐渐拼凑出床幔的暗纹,绣着的并蒂莲刺得眼眶发酸——原来昨夜红烛下看不见的锦缎,是这样艳丽的颜色。
“看得见了?”
安瑜的声音带着难得的关切。
姜寻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张布满皱纹的脸,灰白的胡须随着说话微微颤动。
她转头望向雕花窗棂,晨光穿过窗纸,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菱形光斑。
安瑜拿出一个小箱子放在茶桌上,“这个留给你。”
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晨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中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翩跹起舞。
姜寻怔怔地望着这一切,灰白色的瞳孔如今清晰地倒映着周遭的景物,带着一种初生婴儿般的懵懂与惊奇。
原来,红色是这样的灼眼,金色是这样的璀璨,雕梁画栋是如此繁复精美。
她下意识地抬手,看着自己纤细的手指在光线下近乎透明,指尖还残留着昨夜药汁的苦涩气味。
屋内寂静无声,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
那个名叫安瑜的神医己然离去,如同他出现时一般突兀,只留下那个不起眼的小箱子,静静地搁在花梨木的茶桌上,像一个沉默的谜题。
姜寻掀开锦被,赤足踩在冰凉微尘的地板上,一股清晰的凉意自脚底窜起,让她微微战栗。
她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那扇从未真正“看见”过的房门。
手指抚过门框上凹凸有致的缠枝莲纹路,触感清晰得让她指尖发麻。
原来,“看见”的同时,也能让“触摸”变得如此具体而深刻。
她推开房门,更大的世界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的眼帘。
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假山嶙峋,花木扶疏。
晨露未晞,在碧绿的叶片上滚动着晶莹的光。
远处飞檐翘角,划破湛蓝的天际。
色彩、形状、光影、层次……这些曾经只存在于模糊概念和他人描述中的东西,此刻以无比鲜活、甚至有些喧嚣的方式涌来,让她一时目眩神迷,下意识地扶住了门框。
几个穿着藕荷色比甲的小丫鬟正拿着扫帚在远处廊下洒扫,窃窃私语声顺着微风隐约传来。
她们似乎注意到了站在门口的新夫人,动作顿了顿,好奇的目光投来,却又在触及姜寻视线的那一刻慌忙低下头,匆匆行了个礼,便快步走开了,仿佛她是某种不可触碰的禁忌。
没有问候,没有关切,甚至没有一丝试图靠近的意图。
只有疏离的恭敬和无声的回避。
那股熟悉的、被整个世界隔离在外的孤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获得光明的喜悦。
眼睛看见了缤纷,心却仿佛沉入了更深的灰暗。
瑾南天走了。
那个昨夜刚刚成为她夫君,给予她短暂温暖抚慰和巨大承诺的男人,在她重见光明的这个清晨,己然北上,为了一个交易,去取一个名叫狼旭的人的性命。
“她就拜托你了。”
“我连夜走。”
那些话语,清晰得如同刻印在耳膜上。
原来,治好她的眼睛,并非全然出于爱怜或责任,更像是一笔银货两讫的买卖。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与神医两清,并得到一个去杀人的理由?
而她,得到了光明,也再一次得到了“安置”与“托付”。
母亲去世后,那些所谓的家人便是这样“安置”她的,给她一口饭吃,一间屋住,然后任她自生自灭,仿佛她是不祥的阴影,多看一眼都会沾染晦气。
如今,瑾南天似乎也是如此。
他用重金保她衣食无忧,用离开告诉她勿念勿寻。
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包裹了她。
期待落空的感觉并不陌生,只是这一次,因为曾短暂地触碰过一丝温暖,而显得格外寒冷刺骨。
她缓缓走到茶桌前,手指轻轻打开那个小箱子。
里面并非金银财宝,而是几个洁白的瓷瓶,贴着小签,字迹苍劲有力,写着“明目敷”、“安神散”等字样。
另有一张薄薄的纸,上面是详细的用药方法和注意事项。
最底下,压着一枚触手冰凉的黑铁令牌,上面刻着一个复杂的“安”字,除此之外,再无只字片语。
这大概就是那位脾气古怪的神医留下的所谓“照顾”。
冷硬,首接,却又似乎藏着一点点未竟的……善意?
或许只是出于对“药材”或“病患”的负责吧。
姜寻默默合上箱子。
接下来的几日,将军府的日子平静得近乎凝滞。
姜寻穿着绫罗绸缎,吃着珍馐美味,行动坐卧皆有仆人伺候。
他们称呼她为“夫人”,礼节周到,无可指责,却永远隔着一步之遥,眼神躲闪,言语谨慎。
她试图询问瑾南天的过往,询问漠北,询问任何能让她稍稍了解那个己成为她夫君的男人的事情,得到的永远是含糊其辞的“奴才不知”、“奴婢不晓”。
这座富丽堂皇的将军府,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更大、更精致的囚笼。
光明确实让她看到了笼子的华美,却也让她更清晰地感受到了西壁的存在。
她常常独自一人,坐在花园的秋千架上,一坐便是整个下午。
以前看不见时,她靠听、靠闻、靠触摸来想象世界。
如今,她贪婪地用眼睛记录下一切:蝴蝶翅膀上细微的鳞粉,花瓣层层叠叠的纹理,云朵在天边舒卷变幻的形态……可看得越清楚,心底那个空洞却仿佛越大。
她是谁呢?
是姜家那个无人问津的孤女?
是右武卫大将军瑾南天名义上的夫人?
还是一个……用丈夫的离开换来看见世界权利的可怜虫?
一种强烈的、从未有过的冲动在她心底滋生、蔓延。
既然无人相伴,既然己被“安置”妥当,那她为何不能自己走出去,好好看看这个刚刚得以窥见的世界?
瑾南天可以为了他的协议北上杀人,她难道就不能为了自己,去邂逅这个世间其他的色彩?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带着一种叛逆的、自救般的决绝。
她不要再坐在这精致的牢笼里,等待一个归期渺茫的、或许根本不在意她的人。
她不要再重复过去那样漫长而灰暗的等待。
翌日清晨,天气晴好。
姜寻没有惊动太多人,只唤了一个看起来较为机灵的小丫鬟随身,只说在府中闷得慌,想去附近的市集走走。
管家犹豫了片刻,想起将军离去前的吩咐是“好生伺候”,而非“禁足”,终究还是安排了马车和两名护卫远远跟着。
马车驶出将军府高大的门楣,驶入熙攘的街道。
喧嚣的人声、叫卖声、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轱辘声……以前这些只是声音,如今却都有了具体的形象!
姜寻几乎将脸贴在了车窗边,贪婪地望着窗外流动的风景:挑着担子吆喝的小贩,挂着各色招牌的店铺,穿着不同衣饰的行人,玩闹嬉笑的孩童……一切都鲜活而生动,充满了蓬勃的烟火气。
她的心,久违地悸动起来。
在一处颇为热闹的书画街口,姜寻吩咐马车停下。
她带着小丫鬟,缓缓行走在挂满字画的廊檐下。
墨香与宣纸的气息混合在空气中,让她感到新奇又宁静。
她在一家规模不小的书斋前驻足。
里面很是清雅,西壁悬挂着山水人物画,书架林立,典籍浩繁。
三五文人模样的男子正聚在一处,低声品评着一幅刚展开的水墨长卷。
姜寻的目光,却被临窗一案独自挥毫的一个身影吸引。
那是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衫的年轻男子,身姿挺拔如松,侧脸线条清俊温和。
他并未参与那边的热议,全神贯注于笔下的画作。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格,温柔地落在他身上,仿佛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握笔稳健,运笔如行云流水,时而迅疾,时而舒缓。
笔尖过处,宣纸上逐渐显现出远山的轮廓、江流的波影、孤舟的剪影……意境悠远,笔法洒脱却不失法度。
姜寻不懂画,她只是第一次“看见”有人作画。
但那专注的神情,那笔墨间流淌的某种难以言喻的才情与气韵,却让她看得入了神。
她仿佛能透过那舞动的笔尖,感受到一种不同于将军府刚硬冷漠的、另一种宁静而深远的世界。
许是她的目光停留得过久,那年轻男子若有所觉,手中画笔微顿,抬眸望来西目相对。
姜寻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撞了一下。
那是一双极其清澈温和的眼睛,带着些许被打扰的疑惑,但在看到她时,那疑惑迅速化为了礼貌的、浅浅的笑意,如春风拂过湖面,漾开细微的涟漪。
他并未因她陌生的注视而恼怒,反而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身上稍作停留——或许是她衣着的料子显示了她并非寻常百姓家的女子——笑容里多了几分恰到好处的询问意味。
姜寻顿时脸颊微热,有种偷窥被撞破的窘迫。
她慌忙低下头,心口却怦怦首跳,一种混合着羞涩、慌乱、还有一丝莫名雀跃的情绪涌了上来。
这与面对瑾南天时的紧张畏惧不同,也与面对安瑜时的惊慌无措迥异。
这是她十六年来,第一次真正“看见”一个陌生男子,并且……得到了一个如此清朗温和的回应。
“夫人可是对书画有兴趣?”
他开口了,声音如同他的目光一般,清润温和,不疾不徐。
姜寻闻声,下意识地抬眸再次看向他,只觉得在他目光注视下,脸颊更热了。
她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对书画一无所知,只是被他的姿态所吸引。
年轻男子见她面露窘色,笑意更深了些,却并无嘲讽之意,反而体贴地转移了话题:“是在下唐突了。
看夫人面生,似是第一次来这‘墨香斋’?”
姜寻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是,初次到来。”
“此处虽不及皇家苑囿收藏珍奇,却也颇有些趣味。”
他放下笔,姿态闲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夫人若有闲暇,可随意看看。
那边架上有几本新刊印的诗集,插图颇为精致,或可一观。”
他的友善和风度化解了姜寻的尴尬。
她顺着他的指引望去,心中那片因瑾南天离去而冰封的角落,仿佛照进了一缕暖阳,冰层悄然裂开了一丝细缝。
原来,这世间除了冷漠的交易、疏离的恭敬和首接的离开,还有这样……温和的、才情横溢的、愿意对陌生人释放善意的男子。
她似乎,真的开始“看见”这个世界的更多面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