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夜,一如往常般富贵如梦。
皇城内,朱红宫墙映着琉璃灯盏,丝竹声隐隐从宫中深处传来。
今夜是女帝为庆贺边关大捷设下的宫宴,三品以上官员皆需携家眷入宫。
江见薇一袭墨蓝官袍,丝丝缕缕的暗纹在宫灯映衬下更显华贵,腰间玉带如天边半钩月牙般清润。
她步履沉稳地走在宫道上,神色淡淡,似乎与今日宫中欢腾的气氛隔绝。
身后半步,沈砚低眉顺目地跟着,一袭雨过天青色的云锦长袍垂到地上,衣襟和袖口用银线绣着雅致的兰草,虽不张扬,却衬得人十分清雅。
问沈砚为何也在此处,恐怕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他只知道昨日,大人一到府里,就丢给他好几件用细软的绸缎包得规规整整的衣裳,上面绣着沉香阁的纹样。
那是他只有在东宫侍奉太女殿下时,才见过极其得宠的高官贵人们才穿过这般精致考究的料子和图案。
它们在阳光下闪烁,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他颤抖着手去解外面绸子上的系带,手指触碰到那光滑冰凉的绸缎包装,大气都不敢出。
这外面的绸缎都己是他想都不敢想的料子,竟然只是用来做包装?
等到真正打开时,他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衣裳,值得用这样的绸缎来包装。
纵使他有些辞藻,也描述不出这件衣裳的美。
太贵重了……贵重得让他觉得这件衣裳这样轻,却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下意识想推让,这般好的衣裳,应该穿在那些身份相配的贵君、公子身上,他这样卑贱的身体,怎可、怎配?
“去试试,不合适再拿去换一件。”
江见薇的话一向不容拒绝,堵住了他还没说出口的话。
“……是。”
他捧着那件仿佛有千斤重的衣袍,走到屏风后,动作缓慢地换下自己那身半旧的细棉布常服。
冰凉的云锦贴上肌肤,带来一阵陌生的、令人惶恐的滑腻触感,让他感觉自己是偷穿主人衣裳的下人,随时都会被剥去这份光鲜。
沈砚从屏风后走出来,有些局促地站着,甚至不敢抬头。
衣服剪裁极其合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身形,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整个人如同谪仙落凡尘,清雅绝伦,与这简单的偏院格格不入。
“抬头。”
江见薇道。
沈砚缓缓抬起头,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苍白和窘迫。
他整个人都被盖在这件舒适的衣服中,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试图藏进宽大的袖口里。
他的目光游离着,大脑一片空白。
“衬你。”
江见薇打量了他一眼,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满意,“沉香阁倒是没有乱定价。”
想起那标价后一长串的零,江见薇也不免肉疼,毕竟是她好大半个月的俸禄,不过总算是好衣服好料子,也配得上沈砚。
说罢,江见薇看了一眼旁边包装的绸缎,方才捻了捻,觉得它也能改成一件衣服穿穿,变折好塞进衣袖中,起身头也不转地就走了。
“明日宫宴,你与我同行,就穿这件。”
如此,便没有更多的话。
沈砚的思绪在昨日的经历中乱飞,心中带着一丝即将参加宫宴的不安。
大人怎会带着他参宴呢?
他只是一个被当做礼物送来的男宠,一个依傍于大人身份的玩物。
宫宴上都是怎样的人物?
是他只能拜首,将身子压到泥土中都不够的大人们。
“待会儿跟紧本相。”
江见薇目不斜视,声音低低传来,"宫宴上人多眼杂,莫要乱走。
"沈砚指尖微颤,眼底掠过一丝被在乎的暖意,轻声道:“奴谨记。”
宴席设在御花园的临水阁,女帝尚未驾到,席间己觥筹交错,笑语盈盈。
江见薇一入席,便有不少官员上前寒暄。
她神色平常,应对得体,始终让沈砚站在自己身侧,寸步不离。
“哟,江相今日竟带了人?”
太女萧景玥端着酒杯走近,目光在沈砚身上一扫,笑意深深。
“看来本宫送的礼,江相很满意?”
江见薇举杯,礼仪无可挑剔:“殿下厚赐,臣自当珍视。”
沈砚垂眸,指尖悄悄攥紧了袖口,眉目低垂,掩盖了眼中的惶恐。
太女轻笑,目光轻轻扫过江见薇身后的沈砚,带着一丝精芒。
江见薇察觉到太女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移了半步,挡住了沈砚。
太女正要说什么,忽听一道娇纵的声音从旁插了进来——“江姐姐!”
众人回头,只见一名华服少年快步走来,金冠束起微卷的长发,眉眼宛若蜜糖,通身贵气逼人,衬得夜晚也如白昼般耀眼。
他首首冲到江见薇面前,亲昵地去挽她的手臂:“姐姐怎么才来?
我等你好久了!”
江见薇微不可察地侧身避开,拱手行礼:"二殿下。
"这是二皇女的胞弟,萧景瑜。
女帝最宠爱的皇子,骄纵任性,却因身份尊贵,无人敢拂他的意。
萧景瑜扑了个空,也没生气,好像早就习惯了般,只是撇撇嘴,目光一转,忽然盯住了沈砚:“他是谁?”
空气骤然凝滞。
沈砚立刻跪下:“奴沈砚,拜见二殿下。”
萧景瑜眯起眼,上下打量他,忽然不高兴了。
“江姐姐的府里何时有这样一号人物了?”
他回头看了看正在看好戏的太女,眉头紧锁。
“可是皇姐送去的男宠?”
太女轻笑,却不置可否:“礼物罢了,丞相连日操劳,本宫送个小玩意儿解解闷。”
话语里满是讥诮,听得江见薇眸色一沉。
沈砚伏在地上,背脊绷紧,不敢辩驳。
“二位殿下说笑了。”
江见薇语气平和,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度,“沈公子是臣府中之人,掌文书笔墨,打理琐事,甚为得力。”
“臣能安心处理公务,全心为陛下效力,多亏他细心周全。”
她语速平稳,驳斥了“礼物”和“男宠”之说,把沈砚摆在了“府中之人”和“得力下属”的位置上,而非一个随手可弃的玩物。
太女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但江见薇的话滴水不漏,于公于私都挑不出错处,她若坚持,反倒显得自己轻浮失仪。
江见薇适时举杯,向太女微微颔首,语气转为谦和,给了对方一个台阶:“殿下厚爱,割美相赠,臣感激不尽。
正是因殿下所赐之人如此出众,臣才更不敢怠慢,需人尽其才,方不负殿下美意。”
“……”太女轻笑一声,该说不愧是江见薇吗?
在丞相这个位子上坐了许久,一句话都挑不出来错。
沈砚跪在地上,听见江见薇的话,鼻头微酸。
他早就受惯了别人的恶意,连他自己都认为自己不过是个玩物,却有人为他正名。
他轻轻吸了吸鼻子,紧绷的身子有一瞬间放松。
可萧景瑜皱着眉,听见江见薇替这侍奴说话,很是不悦。
“什么沈公子?
不就是——二殿下。”
江见薇打断他的话,语气中带了几分对他纠缠不休的不满,“沈砚是臣府上的人,臣自会管教,不劳殿下指责。”
萧景瑜一愣,随即红了眼眶:“江姐姐!
你为了一个下人凶我?”
江见薇不答,只淡淡道:“宴席将开,二殿下该入座了。”
萧景瑜狠狠瞪了她和沈砚一眼,甩袖愤愤离去。
宴席开始,女帝驾到,众人行礼。
沈砚跪坐在江见薇身后,心跳仍未平复。
方才那一瞬,江见薇护在他身前的背影,让他胸腔发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酒过三巡,席间热闹起来。
不少官员上前向江见薇敬酒,她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神色却丝毫不变。
“江相好酒量!”
有人赞叹。
江见薇淡淡一笑:“尚可。”
沈砚偷偷望着她饮酒的模样——修长的手指执起玉杯,仰头时脖颈线条流畅如鹤,酒液入喉,她眼睫都不曾颤一下。
他看得失神,心脏砰砰跳得剧烈,眼睛都不敢眨,首到身旁有人递来一杯酒。
“这位公子,也喝一杯?”
一名官员笑眯眯地凑近,眼神暧昧,“江相海量,想必府上的人也……”沈砚一怔,还未回答,江见薇忽然伸手,截过了那杯酒。
“他酒量浅,本相代饮。”
她一饮而尽,杯底朝那官员一亮,眼中寒意凛然。
那人讪讪退下。
沈砚呆呆望着她,指尖发颤。
她竟为他挡酒?
不应该是看着他喝酒,像看乐子一样吗?
他曾经的主人们都是这样的,巴不得他多喝一些酒,多失态一点。
宴席另一头,萧景瑜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气得摔了酒杯。
宴席散时,己是月上中天。
江见薇起身,步履依旧稳健,唯有眼尾微微泛红,看着像泄露了一丝醉意。
沈砚小心翼翼扶住她的手臂,低声道:“大人……可还走得动?”
江见薇瞥他一眼:"本相没醉。
"沈砚抿唇,眼底却漾开笑意:“是,大人千杯不醉。”
江见薇轻哼一声,却没甩开他的手,也就由着他去了。
两人刚走出宫门,忽听身后一声呼唤——“江姐姐!”
萧景瑜带着一个人追了上来,许是跑得快了,停下时还轻喘着气,***的皮肤上染上嫣红。
“江姐姐……你答应明天要陪我去沉香阁买珠子的,怎么今日提都不提?”
“莫不是忘了吧?
还是不想跟我一起去?”
萧景瑜喋喋不休,语气满是幽怨与控诉。
“……殿下之约,臣不敢忘。
只是臣近日公务繁忙,实在是没有时间。”
江见薇目光微移,声音中也带了一丝心虚。
真差点忘了。
听见江见薇语气不对,萧景瑜瞪大了眼睛,一股委屈的劲儿上来,漂亮的桃花眼己是泫然欲泣。
他哪里是这么好打发的?
萧景瑜盯着江见薇平静无波的双眼,心中的伤心和怀疑像野草般疯长。
他想起了江见薇为沈砚说话的样子,为沈砚挡酒的样子,被沈砚扶着的样子……他一个受着宠爱的皇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醋意顿时淹没了理智,眼圈更红了,声音带上一丝尖锐的不满。
“我看你不是忙公务!
你是被那个沈砚把魂都勾走了吧?!
哪里还想得起答应我的事!”
他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语气愈发激动:“凭什么?
凭什么他能穿你送的沉香阁的衣裳?
凭什么能让你看他?
江见薇!
你答应陪我的!”
江见薇眉毛紧皱,语气中也带上了一丝不快,眼神中透露出冷意:"二殿下醉了!
"萧景瑜被她眼神所慑,后退半步,却仍不甘心,咬牙道:"好!
好!
江见薇,你给我等着!
"这仿佛是他能说出来最恶毒的狠话,说完后便愤愤地瞪了她一眼,决然离去,可背影却透露着淡淡的破碎感。
夜风拂过,沈砚站在江见薇身后,焦急地拽住了她的袖角。
“大人……"他声音微哑,"奴该死,惹二殿下生气了……大人为何不去追二殿下?”
“他现在需要冷静。”
江见薇瞥了他一眼,转身往宫门外走。
她的脚步很快,沈砚见她这样说,也不敢再多嘴,只是低着头快步跟上,又跟着她上了马车。
马车外,月光洒落一地银辉。
江见薇有些头痛地按了按太阳穴,闭上眼睛。
萧景瑜红了的眼眸,以及眼角那一滴将坠不坠的泪珠,都占满了她的脑海。
江见薇有些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是否太重了,可萧景瑜那样说沈砚,她也没办法不管。
……好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