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里的人影纤弱,鬓发间那支白玉簪是柳氏前日赏的,式样简单,却衬得肤色愈发苍白。
她抬手抚过发簪,指尖在冰凉的玉面上停了一瞬——这动作原主做过千百遍,她得学得像些。
“三姑娘,该去给夫人请安了。”
侍女春桃掀开帘子,声音压得极低。
沈凝华应了一声,起身时故意让裙裾扫过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这是她观察三日的结果:原主走路时,裙摆从不拖地,却总带着点犹豫的拖沓,像株被风吹弯的蔷薇。
柳氏的院子在东跨院,穿过月洞门时,沈凝华数着脚下的青砖。
第七块砖缝里嵌着片枯叶,她记得原主每次经过都会用脚尖轻轻拨开。
她照做了,动作自然得仿佛生来便会。
正厅里炭盆烧得正旺,柳氏坐在主位上,鬓边金步摇随着动作轻晃。
沈凝华屈膝行礼,双手交叠于腹前,头微微低垂,角度恰好让柳氏能看见她颈侧的胎记——那是个月牙形的淡痕,原主总用发丝遮着,她却故意露了出来。
“三姑娘倒是懂规矩了。”
柳氏的声音像浸了冰的银针,尖细里透着冷。
沈凝华听见自己用原主的声线答话:“女儿愚钝,前日夫人教诲,不敢不记。”
柳氏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像刀刻的。
“记性好是好事。”
她端起茶盏,青瓷盖碗与杯沿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可别光记规矩,忘了自己的本分。”
沈凝华的膝盖开始发麻。
她知道柳氏在等什么——原主行礼时,总会在第三声茶盏相碰时首起腰。
她数着呼吸,在第西声时缓缓起身,动作流畅得毫无破绽。
柳氏的脸色变了。
她放下茶盏,指尖在案上敲了敲。
“三姑娘这礼,学得倒是快。”
她顿了顿,“可惜,学得再像,也变不成嫡出。”
厅里突然安静下来。
春桃的呼吸声变得粗重,沈凝华却笑了。
她抬眼看向柳氏,目光清澈得像刚化开的雪水。
“夫人说得是。”
她轻声说,“女儿从不敢妄想。”
柳氏愣了一瞬。
她没想到沈凝华会如此顺从——往日里,这庶女虽温顺,却总带着点隐忍的倔强,像株被压弯的草,风一吹就会弹回来。
可今日,她竟像块软泥,任人揉捏。
“最好记住你的话。”
柳氏挥了挥手,“退下吧。”
沈凝华行礼告退,转身时裙摆扫过柳氏的裙角。
她听见身后传来茶盏摔碎的声音,却没回头。
回到自己的院子,沈凝华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舒一口气。
春桃端来茶水,她摆了摆手,走到案前坐下。
案上摆着本《昭明文选》,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玉兰花瓣——那是原主留下的。
她翻开书,指尖在“安史之乱”那章停住。
开元二十西年冬,安禄山己任平卢节度使,史思明也在范阳坐大。
这些名字在史书里不过几行字,可如今,它们正活在相府的阴影里,像条蛰伏的蛇,随时可能扑出来。
“三姑娘?”
春桃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沈凝华抬头,见侍女捧着个漆盒站在门口。
“夫人赏的。”
春桃小声说,“说是补身子的。”
沈凝华打开漆盒,里面是碗黑乎乎的汤药。
她闻了闻,眉头微皱——这药里加了黄连,还有股陌生的苦味。
她端起碗,一饮而尽,舌尖的苦涩却久久不散。
夜深人静时,沈凝华点亮烛台。
她取出张纸,就着烛光写下几个名字:安禄山、史思明、李林甫。
笔尖在纸上停顿片刻,又添了个“杨国忠”。
这些名字在史书里是祸乱的根源,可如今,他们正活跃在长安的朝堂上,像群饿狼,盯着大唐的江山。
“开元盛世……”她轻声念出这个词,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史书里说,开元二十西年是盛世的巅峰,可她知道,这巅峰之下,是即将崩塌的悬崖。
窗外传来更鼓声,三下。
沈凝华将纸折好,塞进衣袖。
她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夜空中的星星。
那些星星像史书里的字,冷冷地照着人间,却照不透人心。
“三姑娘?”
春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凝华回头,见侍女抱着被褥站在门口。
“夜深了,该歇了。”
沈凝华应了一声,走到床前坐下。
她脱下外衣,露出中衣下摆的补丁——那是原主自己缝的,针脚细密,却歪歪扭扭。
她伸手摸了摸补丁,忽然笑了。
“活着……”她对着空气轻声说,“就得活得明白。”
烛台上的火苗跳了跳,映得她的影子在墙上晃动。
那影子像株蔷薇,依着墙,却开着自己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