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唐六典》在掌心还未焐热,头顶的樟木书架便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古籍、竹简、青铜器模型如暴雨倾泻,她只来得及将头埋进臂弯,后脑便重重撞上青砖地面。
剧痛中,她听见自己发出陌生的尖叫——那声音又尖又细,像被掐住脖子的猫。
再睁眼时,鼻尖萦绕着沉水香的苦涩。
铜镜里映出张陌生的脸:柳眉细长,眼尾微垂,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唯有唇色泛着不自然的青。
林薇伸手去摸镜中人的鬓发,指尖触到冰凉的玉簪,簪头雕的并蒂莲正抵着太阳穴。
“三姑娘醒了?”
门帘被掀开,穿秋香色襦裙的妇人端着药盏进来。
林薇盯着她腰间垂落的玉鱼佩——那是五品以上官员家眷才有的配饰。
妇人身后跟着两个梳双丫髻的侍女,一个捧着铜盆,一个提着青瓷香炉,炉中升起的烟缕与记忆里博物馆的复原品分毫不差。
“柳夫人。”
林薇听见自己用陌生的声音开口。
这个词在舌尖滚过时,她突然想起《新唐书·张九龄传》里的记载:“九龄三子,长曰拯,次曰据,季曰玮。
妾沈氏生女凝华,幼慧。”
药盏被重重搁在案上,褐色的药汁溅出几点。
“三姑娘倒是记性好。”
柳氏冷笑,“可惜记不住府里的规矩。
昨日老爷寿宴,你当众吟那首《望月怀远》,是想提醒满堂宾客,你外祖家是因罪贬谪的岭南流人?”
林薇的指甲掐进掌心。
开元二十西年,张九龄刚被李林甫诬陷罢相,贬为荆州长史。
而眼前这位嫡母,分明是河东柳氏出身——李林甫妻子的本家。
“女儿知错。”
她低头行礼,发间的玉簪差点滑落。
这个动作她练了半宿:唐代女子行礼时,双手要交叠于腹前,微微屈膝,头不能低过九十度。
昨夜对着铜镜反复调整时,她还在想这规矩比写论文还麻烦。
柳氏却突然伸手掐住她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别以为读了几本书就能翻天。
你记住,”她压低声音,“你娘是罪臣之女,你是庶出,这辈子都别想越过你二姐姐去。”
药汁的苦味在口腔里炸开。
林薇强忍着没吐出来——这药里加了黄连,是柳氏惯用的手段。
昨日她“失言”后,柳氏就命人送来这碗“醒脑汤”,说是治口无遮拦,实则是要她记住教训。
“女儿谨记。”
她再次行礼,这次动作更标准了些。
柳氏盯着她看了片刻,终于带着侍女离去。
门帘落下的瞬间,林薇瘫坐在地,后背早己被冷汗浸透。
她环顾西周:雕花拔步床、多宝阁上的汝窑瓷瓶、墙上挂的《兰亭序》摹本……这一切都在印证她的判断。
指尖触到枕下的《昭明文选》,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玉兰花瓣——那是沈凝华生前最爱的花。
“开元二十西年冬……”林薇轻声念出书页上的批注。
字迹纤弱,却工整得近乎刻板,像用尺子比着写出来的。
她忽然想起史书记载,沈凝华自幼体弱,常年卧病,却通晓经史,尤擅作诗。
铜镜里的脸突然动了动。
林薇凑近细看,发现那唇色虽青,却透着股倔强的劲儿。
她伸手抚过镜面,仿佛能触到沈凝华残留的温度。
“既然活下来……”她对着镜中人低语,“就不能白白浪费这次机会。”
窗外传来更鼓声,三下。
林薇起身整理衣衫,将玉簪重新插好。
多宝阁上的铜漏显示,离戌时还有两刻钟——那是柳氏规定的请安时辰。
她走到妆台前,打开那个雕着缠枝莲的檀木匣。
匣中躺着支金步摇,簪头嵌着颗东珠,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这是沈凝华及笄时,张九龄亲手所赠。
林薇拿起步摇,在鬓边比了比,忽然笑了。
“父亲,”她对着空气轻声说,“您教我的史书,我如今倒要亲自走一遭了。”
门外的雪地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林薇将金步摇插回匣中,起身整了整衣襟。
更鼓又响了一声,戌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