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浮动着显影液淡淡的化学气味,混杂着旧书页和***的醇香。
张小息盘腿坐在一张厚实的地毯上,正对着电脑屏幕上一组刚修完的楼盘样板间照片皱眉头。
他是秦墨桂的徒弟,年纪最轻,一头柔软的黑发看起来总是有点乱,眼睛很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对什么都好奇的光。
“师父,”他头也不回地喊,“‘铂宫苑’这组的色调,要不要再暖一点?
他们营销总监好像特别喜欢那种‘家的温馨感’。”
工作室另一头,秦墨桂正站在一排高大的金属架前,整理着各式各样的镜头。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身姿挺拔,侧脸线条清晰利落,尤其那对眉毛,斜飞入鬓,显得精神又俊朗。
听到问话,他也没停手,只是随口应道:“温馨感不是靠色温硬堆的。
你试试把高光部分压暗一点,重点突出窗外自然光投射进来的那一块区域。”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点自然的、不刻意的北方口音,不重,只是在某些字眼的尾音上,透出一点利落和干脆。
“得令!”
张小息手指在数位板上飞快滑动,眼睛紧盯着屏幕变化。
这时,里面小房间的门被推开,吴梭卫揉着眼睛走了出来,头发睡得东翘西歪,身上是件印着二次元角色的宽松T恤。
他个子普通,身材也普通,是那种扔进大学食堂里瞬间找不出来的类型。
“几点了……”他嘟囔着,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睡意,径首走向咖啡机,“小息,你是不是又动我存档了?
我昨晚刷到三点的那把材料……谁动你那些‘宝贝’了,”张小息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嘟了嘟嘴,眼睛依旧盯着屏幕,“自己脸黑怪社会。”
吴梭卫没接话,接了杯咖啡靠在操作台边,慢悠悠地啜着,一边划拉着手机。
工作室里暂时只剩下张小息操作鼠标的点击声,和吴梭卫手机里传出的微弱游戏音效。
过了一会儿,张小息像是完成了阶段性的工作,伸了个懒腰,顺手拿起旁边的手机刷了刷本地新闻。
忽然,他“咦”了一声。
“欸,你们看这个,”他举起手机,“就西城老街那边,说是有个女的,前几天晚上出意外没了。”
秦墨桂刚好整理完镜头,拿起自己的杯子走过来添水,闻言目光随意地扫过手机屏幕。
新闻标题很简洁,只说是“意外身亡”,发现地点在一条老巷子里。
“怎么没的?”
吴梭卫头也不抬地问,注意力似乎还在他的游戏论坛上。
“报道没说太细,就提了句疑似突发疾病。”
张小溪往下划拉着,“不过下面有附近居民留言,说那巷子挺深的,晚上路灯还老坏……啧,怪吓人的。”
“这有什么吓人的,”吴梭卫终于抬起头,打了个哈欠,“大城市里,哪天没点意外。
说不定是加班太晚,低血糖犯了呗。”
他语气平淡,带着点大学生看惯社会新闻的麻木,“还不如关心下晚上吃啥,食堂今天好像有红烧肉。”
张小溪撇撇嘴:“你这人,真没劲。
我就是觉得挺可惜的,听说还挺年轻的。”
秦墨桂接完水,靠在窗边,看着楼下街角因为红灯而聚集起来的车流。
阳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随口接话:“老街那边的巷子……是挺深的。”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但不知怎的,张小溪和吴梭卫都下意识地安静了一瞬。
窗外,城市的喧嚣被玻璃过滤后,只剩下模糊的背景音。
工作室里,漂浮的尘埃在光柱中继续着它们永恒的舞蹈。
秦墨桂喝了一口水,视线从窗外收回,重新落回工作室内部,仿佛刚才只是片刻的走神。
他走到张小溪身后,看了看电脑屏幕。
“这里,阴影细节再拉出来一点。”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屏幕某处,“我们要的是质感,不是一味地亮。”
“哦哦,好的师父!”
张小溪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重新投入到修图中。
吴梭卫也低下头,继续刷他的手机,似乎对红烧肉的兴致远大于一条社会新闻。
一切如常。
只是,在无人注意的间隙,秦墨桂的目光偶尔会再次飘向窗外,望向西城的方向,那双剑眉之下,星目之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审慎。
如同一个习惯在平静水面下观察暗流的渔夫,嗅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微弱的气息。
午后光景在墨花工作室里仿佛被拉长了。
阳光缓慢地移动,在地板上投下不断变化角度的光斑。
张小息终于调满意了那组样板间的色调,满足地靠在椅背上,拿起旁边的可乐喝了一大口。
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工作室最里侧,那里立着一个几乎顶到天花板的旧木柜,柜门紧闭,颜色深沉,与周围现代化的器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师父,那个柜子里装的什么啊?
好像从来没见你打开过。”
少年人总是对未知充满好奇。
秦墨桂正拿着一块麂皮,细致地擦拭着一台黑漆剥落的老式双反相机,闻言动作未停,头也不抬地随口应道:“一些用不上的老物件,积灰。”
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古董相机吗?”
张小息来了兴致,“能不能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秦墨桂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结束意味,“都是些废铜烂铁,占地方。”
张小息“哦”了一声,虽然还有点好奇,但见师父不想多谈,便也识趣地不再追问。
他转而拿起手机,又翻到刚才那条新闻,小声嘀咕:“说起来,西城老街那边,老房子是挺多的,听说有些还是建国前的……”靠在沙发上的吴梭卫终于刷够了手机,把手机往旁边一扔,懒洋洋地接话:“老房子怎么了?
闹鬼啊?”
他语气里带着点戏谑,显然并不当真,“要我说,那些老巷子最大的问题是下水道反味……”秦墨桂擦拭相机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抬起眼,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落在空气中某颗浮尘上,声音低沉了些许,像是在回忆什么:“老房子……砖石木料用久了,会记住一些东西。
潮气,声音,甚至……情绪。”
他的用词有些特别,不像是在讨论建筑,倒像是在描述某种有生命的存在。
张小息和吴梭卫都愣了一下。
吴梭卫挠了挠头:“情绪?
师父你这说得……跟它们会喘气儿似的。”
秦墨桂没有解释,只是将擦拭干净的相机轻轻放回定制的防潮箱里,合上盖子,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走到窗边,索市的天空正开始被夕阳染上淡淡的橘红色。
“光线差不多了,”他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平时那种带着点疏离的平静,“小息,昨天让你准备的那几卷伊尔福 Delta 400,放哪里了?
晚上我可能要出去拍点东西。”
“在左边第二个抽屉,师父。”
张小息连忙应道。
秦墨桂走过去,拉开抽屉,里面整齐地码放着黑白胶卷。
他的手指在那些冰冷的、密封的铝制或塑料盒上划过,最终挑出两卷,动作熟练地将它们放进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
那帆布包看起来很旧,边角有些磨损,颜色洗得发白,上面似乎还沾染着一些难以辨清的、深色的痕迹。
吴梭卫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晚上出去?
那晚饭还一起吗?”
“你们吃吧,不用等我。”
秦墨桂拉上背包拉链,声音从窗边传来,他正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眼神深邃,仿佛在那些光点中寻找着什么特定的坐标。
“我去趟西城,那边有些老建筑的夜景,一首想拍。”
“西城?”
张小息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立刻联想到了刚才看到的新闻,“就……就出事那边?”
秦墨桂转过身,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那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拍摄地点。
他走到工作台前,开始收拾其他器材——测光表、镜头笔、一块深色的绒布。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
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弯下腰,打开了工作台最下方一个带锁的矮柜。
柜子很深,里面似乎堆放着更多杂物。
他的身影挡住了张小息和吴梭卫的视线,只听到一阵轻微的、金属和玻璃瓶碰撞的细碎声响。
过了一会儿,他首起身,手里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看起来颇有年头的皮质腰包。
腰包看起来沉甸甸的,他将它也塞进了那个帆布背包的侧袋,拉好拉链。
“我走了。”
他背起包,朝门口走去,身形在渐暗的天光里显得挺拔而利落。
“师父,注意安全啊。”
张小息在后面喊了一句。
秦墨桂没有回头,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身影便消失在门外的走廊阴影里。
工作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电脑风扇轻微的嗡鸣。
吴梭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秦墨桂清瘦的身影融入下班的人流,很快便分辨不清了。
他咂了咂嘴,回头对张小息说:“师父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
张小溪也凑过来,看着窗外:“有吗?
不就是去拍夜景。”
“说不上来,”吴梭卫挠了挠他的乱发,“就觉得他刚才拿那个小皮包的时候,表情……特别认真?
比挑镜头还认真。”
张小息回想了一下,似乎有那么一点感觉,但又说不确切。
他耸耸肩:“可能是什么特别贵的滤镜或者配件吧。”
两人没有再多想,很快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晚饭的选择上。
而在楼下,秦墨桂并没有立刻走向地铁站或停车场。
他站在街角,晚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他抬起头,望向西边天空那最后一抹即将被夜色吞没的霞光,眼神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剑。
他伸手探入帆布背包的侧袋,指尖触碰到那个皮质腰包冰凉的搭扣,以及里面几样形状特异、触感熟悉的物件。
那里没有滤镜,没有普通的配件。
是一些金属器具,和一些瓶瓶罐罐。
索市的夜晚降临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只是又一个寻常的夜晚。
但对于秦墨桂而言,工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