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盖着那床厚重却并不十分保暖的、硬邦邦的棉被,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和阳光暴晒后留下的干燥气息——这大概是母亲能为他提供的、最奢侈的照料了。
他靠在枕头上,目光沉静地、一寸寸地打量着他即将长期生活的“家”。
屋子是典型的东北土坯房,低矮而压抑。
墙壁是用黄泥混合着切碎的麦草夯筑而成,年久失修,裂开了不少细密的缝隙,大多用旧报纸仔细地糊着。
那些报纸早己泛黄发脆,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依稀能辨认出“人民公社好”、“大跃进万岁”等标题,像是一幅幅无声的时代注脚。
除了身下这张占据了屋子几乎三分之一面积的土炕,家里的家具屈指可数。
一个因掉漆而显得斑驳不堪的深红色木柜,柜门关不严实,露出里面叠放着的、打满补丁的衣物。
一张西方桌,桌腿似乎有些不稳,桌面被磨得油亮,却也布满了划痕和烫伤的印记。
角落里堆着几个麻袋,里面装的似乎是过冬的土豆和萝卜,数量看上去并不多。
窗户是用木条分成小格的,上面没有玻璃,而是钉着厚厚的、半透明的塑料布。
寒风在外面呼啸,不时鼓起塑料布,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冷空气便顺着缝隙丝丝缕缕地钻进来,让炕上的这点暖意显得弥足珍贵。
这就是1962年,东北一个普通村落,一个普通农户家的真实景象。
贫穷,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浸透在每一个角落,每一件物品里。
张恩宁前世虽然也出身寒微,但几十年的养尊处优,让他几乎遗忘了这种深入骨髓的匮乏感。
此刻,它如此真实、如此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傍晚时分,父亲张大河从生产队回来了。
他裹着一件破旧的、颜色褪尽的军大衣,帽檐和肩头落满了尚未融化的雪花。
他个头不高,因为常年劳作,背有些微驼,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嘴唇冻得发紫。
他进屋,先在门口用力跺了跺脚,震掉鞋上的雪泥,然后摘下帽子,露出一头夹杂着灰白、乱糟糟的头发。
看到张恩宁坐在炕上,他黝黑的脸上挤出一丝宽慰的笑容:“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话语简短,却透着庄稼汉特有的质朴关怀。
“爹。”
张恩宁喊了一声,声音还有些沙哑。
张大河点点头,走到炕边,伸手摸了摸张恩宁的额头,感受了片刻,眉头舒展开些:“嗯,不烧了。”
随即,他的眉头又习惯性地皱了起来,叹了口气,对正在灶台边忙碌的王桂兰说:“队里今天又核计了口粮,剩下的那点苞米茬子和高粱米,撑到开春都够呛。
今年这雪灾,把越冬的白菜、萝卜冻坏了一大半,明年开春,怕是难熬了……”王桂兰往灶膛里添柴火的手顿了顿,火光映照着她的侧脸,忧虑清晰可见。
她没接话,只是沉默地掀开锅盖,一股更大的蒸汽混合着食物原本微薄的气息弥漫开来。
晚饭很快就端上了炕桌。
主食是几个黑黄色的窝窝头,掺了大量的麸皮,看上去粗糙剌手。
副食是一大盘炖得烂熟的酸菜,里面几乎看不到油星,只有几片透明的肥肉膘在菜汤里若隐若现,算是难得的荤腥。
另外就是一盆清澈见底的玉米碴子粥。
张恩宁默默地拿起一个窝窝头,入手沉甸甸,咬一口,粗糙的纤维感划过喉咙,带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麸皮特有的涩感,需要用力咀嚼很久才能下咽。
酸菜除了咸味,几乎没有别的味道。
那稀薄的粥,更是只能起到灌个水饱的作用。
他注意到,母亲王桂兰将窝窝头相对柔软、麸皮较少的内芯部分,掰下来分给了他和小妹张丽。
而她和父亲张大河,吃的都是边缘最硬、麸皮最多的部分。
二哥张恩文也默不作声地,把自己碗里那本就稀薄的粥,悄悄往妹妹张丽的碗里拨了一些。
张丽吃得却很香甜,小口小口地咬着窝窝头,喝粥时发出轻微的“吸溜”声,仿佛这是无上的美味。
她偶尔抬起头,对着关心她的家人露出一个满足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这份在极致贫困中愈发闪亮的、沉默的亲情,像一根柔软的针,轻轻刺中了张恩宁内心最深处。
前世,他忙于事业,忽略了太多这样的温情时刻,最终在冰冷的病房里追悔莫及。
这一世,他绝不能再让家人过这样的日子!
他低下头,更加用力地咀嚼着口中的食物,仿佛要将这份艰难和决心一同咽下。
夜里,土炕的温度渐渐降了下来。
家人劳累了一天,很快便在炕上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和轻微的鼾声。
张恩宁却毫无睡意。
他等身边二哥的呼吸变得绵长深沉后,再次将意识沉入了那片神秘的灵泉空间。
空间依旧狭小,泉眼汩汩,生机盎然。
他仔细“观察”着这片土地和泉水。
土地黝黑,用手(意念)触摸,感觉异常湿润和肥沃,远超他见过的任何良田。
泉水清澈见底,散发着诱人的气息。
他心中一动,想起了晚饭时那难以下咽的窝窝头。
如果能在这里种出粮食……这个念头让他兴奋起来。
但眼下没有合适的种子。
他回想起白天在院子里角落看到的几棵枯萎的、挂着零星干瘪果实的野菜(或许是马齿苋之类),以及母亲珍藏的、用来偶尔给孩子们换换口味或者应急换盐的几颗干瘪的野山枣。
他悄悄起身,披上那件破棉袄,蹑手蹑脚地走到院子里。
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弱天光,他找到了那几颗被母亲小心放在窗台破瓦罐里的野山枣,干瘪得只剩下一层皮包着核。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只小心翼翼地取了两颗。
又从那枯萎的野菜上,抠下了一些比灰尘大不了多少的细小种子。
回到屋里,他意识进入空间,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心情,将两颗山枣核和那些微小的野菜种子,分别埋进了那片黝黑的土地里。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用破碗舀起一点灵泉水,均匀地浇灌在刚刚播种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刻看到什么神奇的变化。
但他心中充满了期待。
“等着看吧,明天……或许就会有奇迹。”
他躺在炕上,听着窗外永不停歇的风声,感受着胃里因食物粗糙而残留的不适,心中却前所未有地踏实和充满力量。
生存的第一步,己经从这小小的空间里,悄然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