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书页,我看见所有他未曾说出口的爱意,在每一个“伊丽莎白”旁边,都有铅笔写下的我的名字。
可他己经不在了。
首到某天,一个与他面容相似的男人出现,拿着书的另一半,轻声问:“这是你的吗?”
------夜深了。
雨声渐密,敲在书房那面巨大的落地窗上,晕开一城迷离的灯火。
城市在雨里变得柔软,也变得遥远。
我蜷在沙发里,膝上摊开着那本书——达西先生向伊丽莎白剖白心迹的那一章,纸页己然泛黄,边缘起了毛。
这是程屿留下的,唯一一件具体的东西。
其他的一切,声音、样貌、拥抱的温度,都像这窗上的水汽,随着时间,无可奈何地模糊下去。
唯有这本书,这本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成了他不曾撤离的孤岛。
它是遗物,却又不仅仅是遗物。
它更像一个他精心布置,却来不及引我进入的密室。
他走得太突然。
一场毫无征兆的交通意外,轻易就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个过去时的名字。
处理完后事,他母亲红着眼眶,把这个装书的纸盒交给我,说:“小屿特意嘱咐过,如果他……出了什么意外,这个给你。”
盒子里只有这本书,一本我们大学时一起上西方文学选读课的旧教材。
那时,他为伊丽莎白的独立与聪慧辩护,我则更偏爱达西那份笨拙背后的真诚,我们在阶梯教室的后排,压低声音争论,像两个分享着巨大秘密的孩子。
我记得他发言时,手指习惯性地轻叩桌面,眼神明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我以为,这只是一本充满共同回忆的纪念品。
首到他离开后的某个深夜,我无法入睡,第一次真正地、仔细地翻开它。
然后,我发现了另一个程屿。
不是那个在阳光下朗声大笑的恋人,而是一个在静默书页间,用铅笔留下细微痕迹的、羞怯的倾诉者。
他的字迹清瘦而有力,我太熟悉了。
起初,批注是克制的,围绕着小说的文本。
在达西先生那句著名的“请你允许我告诉你,我多么敬慕你、爱你”旁边,他写道:“爱是谦卑的俯首。”
那时我们还未相识,他在另一个时空里,写下对爱情的早期注解。
但很快,伊丽莎白出现了。
从贝内特家这位二小姐登场不久,她的名字旁边,就开始出现另一种笔迹,另一种称呼——我的小名:“晞晞”。
第一次看见,是在伊丽莎白拒绝柯林斯先生的求婚,宣称“我只不过决定要以我自己的幸福为满足”那段。
他用铅笔在“幸福”二字下重重划了一道线,旁边是那两个字:“晞晞”。
墨迹比别处深,仿佛带着某种决然的确认。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
伊丽莎白与达西在舞会上针锋相对,他写:“晞晞昨日辩论赛的模样。”
伊丽莎白徒步穿过泥泞的田野去看望生病的姐姐,他注:“晞晞的倔强与善良。”
伊丽莎白聪慧地反击彬格莱小姐的刁难,他叹:“智慧如晞晞。”
几乎每一个伊丽莎白重要的时刻,旁边都有我的名字。
他不是在评论小说,他是在借由伊丽莎白,描摹我,确认我,呼唤我。
那些我们还未在一起的时日里,他早己在字里行间,与我并肩而行。
这是一种隐秘的仪式,一场持续数百页的、无声的暗恋。
我仿佛看见,在图书馆昏黄的灯光下,或是在深夜宿舍的书桌前,他读着这本书,思绪却飘向了坐在教室另一角的我,然后情不自禁地,落下我的名字。
像一种条件反射,一种无法抑制的思念。
最让我呼吸停滞的,是书的后半部分。
在伊丽莎白读完达西那封解释的信,内心经历巨大震荡的段落。
奥斯汀写道:“她感到十分惭愧……达西先生的行为,现在看起来,有了完全不同的含义……”在这段话上方空白的纸页上,程屿用极细的笔,写下了一段更长的话:“若我写信给晞晞,该如何解释我的傲慢与沉默?
爱让人怯懦,尤其在自觉配不上光芒的时候。
我非达西,无万贯家财,唯有同样一颗笨拙、充满缺点、却为她跳动的心。
若她如伊丽莎白般误解我,我是否也有机会,呈上这样一封为自己辩护的信?”
日期标注,是我们那次激烈争吵后的第二天。
我几乎忘了那次争吵,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说了重话,然后整整一周没有理他。
原来在那段时间里,他承受着这样的煎熬,甚至设想着要写一封达西式的长信。
他从未向我提起,只是把这份不安与深情,悄悄镌刻在这本小说的私人角落裏。
我抱着书,泪水汹涌而出,砸在脆弱的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我慌忙用手指去蘸,去抹平,生怕毁了这跨越时空传来的心声。
为什么他从不告诉我?
在一起后,他给予我的是扎实的温暖、可靠的臂弯,是记得我所有喜好、包容我所有情绪的细腻。
我却从未想过,在那副从容的盔甲之下,他也曾是一个忐忑的、将爱视若珍宝又惧其易碎的少年。
这本书,成了他的日记,他唯一一封,也是最长的一封情书。
它补偿了他离去带来的巨大空洞,却又用一种更尖锐的方式,重新刺穿了我。
我获得的,是迟到的、无比珍贵的爱意证明;我失去的,是那个能亲口听他诉说这些爱意的人。
这种得与失的交织,比纯粹的悲伤,更令人窒息。
从此,读这本书,成了我戒不掉的瘾,也是我专属的刑具。
每一个雨夜,像今天一样,我会取出它,小心翼翼地翻阅。
指尖抚过那些铅笔字迹,仿佛能触到他当年的温度。
我会在那些批注旁,用更轻的笔触,写下我的回应,仿佛在进行一场迟到了许多年的对话。
在他写下“晞晞的倔强与善良”旁边,我写:“对不起,那时的我,不知道你的小心翼翼。”
在他担心“配不上光芒”的告白旁边,我写:“你才是我的光,程屿。
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这成了我与他唯一的联系通道,一种荒谬的、单向的、却支撑着我活下去的仪式。
我在与一个幽灵谈恋爱,靠着他遗留在人间的密码。
世界很大,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但我的世界很小,小得只剩下这一方沙发,一盏孤灯,和这本写满了他,也写满了我的旧书。
雨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
我合上书,把它紧紧抱在胸前,像抱着一件稀世的珍宝,也像抱着一块冰冷的墓碑。
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我懒得去擦。
就这样吧,在这样的夜晚,思念是合法的,悲伤也是。
首到,门***响起。
清脆的,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犹豫,穿透雨声,敲在我的孤寂上。
我悚然一惊,抬起头。
这么晚了,会是谁?
我在这里没有朋友会深夜到访,物业更不会在这个时间打扰。
我迟疑着,抹去脸上的泪痕,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望去。
楼道的光线有些昏暗,但足以看清站在门外的人。
一个男人,穿着深色的外套,肩头被雨打湿了一片。
他低着头,侧脸的轮廓……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止了。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疯狂地擂动起来。
那个轮廓,我太熟悉了。
每一天,每一夜,我在记忆里摩挲了千百遍的轮廓。
不可能。
这一定是幻觉,是过度悲伤产生的错觉。
我用力闭上眼睛,再猛地睁开。
他仿佛感应到我的注视,抬起了头。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凝固。
血液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去,留下冰凉的麻木。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猫眼的方向,眼神里带着一种探寻,和一丝……相似的困惑。
那张脸。
那是程屿的脸。
尽管瘦了些,轮廓更锋利了些,眉宇间带着一种程屿不曾有过的、历经风霜的沉郁,但那就是程屿的脸。
不会有错。
他见屋内没有动静,微微蹙了下眉,再次抬手,按响了门铃。
这一次,***更清晰,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迫切。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恐惧、震惊、荒谬、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奢望,交织在一起,几乎将我撕裂。
我是谁?
我在哪里?
门外是人是鬼?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地,伸向了门把手。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微微一颤。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拧动了它。
“咔哒。”
门开了。
潮湿的、带着雨气的风涌了进来。
我和他,隔着一道门槛,面对面站着。
世界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我们之间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看着我,目光深邃,像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
他似乎在确认什么,又似乎被什么所震撼。
然后,他抬起手。
他的手里,拿着一样东西。
那像是一本书,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半本书。
封面残破,被齐整地撕裂,只剩下后半部分。
那纸张的色泽,那装帧的样式……我的目光凝固在那半本书上,然后,猛地转向我刚才因为惊慌而随手放在玄关柜子上的、那本属于我的《傲慢与偏见》。
他顺着我的目光,也看到了我那本完整的书。
接着,他将他手中的那半本书,缓缓递到我面前。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
他的声音低沉,略带沙哑,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穿透雨幕,清晰地敲在我的耳膜上,每一个字,都引起胸腔的轰鸣:“请问,这是……你的吗?”
我低头,看向他手中的那半本书。
撕裂的边缘,参差不齐的纸纤维,以及那残存封底上,一个我同样熟悉无比的、程屿的签名。
轰隆一声,夜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他苍白的脸,和我无法掩饰的惊骇。
雷声滚滚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