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的初冬，上海的天空像是被一块巨大的、吸饱了脏水的灰布紧紧裹住，沉甸甸地压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头顶。
刺骨的寒风卷着冰冷的雨丝，抽打在延安路高架工地的每一个角落，将泥泞的地面搅成一片混沌的沼泽。
在这片湿冷的混乱中心，一台庞大的GPS-20型钻孔灌注桩机，这钢铁的巨兽，正发出它生命中最为沉重而绝望的嘶吼。
“咚——嗡——！”
每一次钻头带着泥浆和雨水狠狠砸向预定桩位，反馈回来的都不是破土而入的顺畅，而是撞上铜墙铁壁般的沉闷巨响。
整个钢铁骨架剧烈地颤抖、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在巨大的反作用力下彻底散架。
操作室里，年轻的工程师陈默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控制台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牙齿在每一次撞击中都不受控制地磕碰作响。
仪表盘上，那鲜红的深度读数固执地停留在“0.05米”，像一张咧开的、充满恶意的嘲笑嘴巴。
“操！
第三十七次了！”
旁边的老师傅张德海猛地一掌拍在控制台上，震得上面几个积了茶垢的搪瓷缸叮当作响。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纹丝不动的数字，抓起搭在椅背上湿漉漉的毛巾狠狠抹了一把脸，混着机油和汗水的污渍在黝黑的脸颊上晕开。
“这他娘的下头是阎罗殿的顶梁柱吗？
啊？”
他嘶哑的声音里透着连日苦战积累的狂躁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七个钻头！
七个！
他娘的进口合金钢，啃花岗岩都该啃碎了！
到这儿全成了废铁！”
他抓起安全帽又重重摔下，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陈默没说话，只是默默拿起旁边一份被翻得卷了边、沾满泥点油渍的地质勘察报告。
那上面的白纸黑字，清晰地写着该点位下是承载力适中的沙土层，理论钻进速度应该是每天十几米。
可眼前的现实，无情地嘲笑着所有精密的计算和严谨的理论。
七种不同规格、硬度顶尖的钻头，轮番上阵，结果无一例外——要么合金刀头崩裂飞溅，要么粗壮的钻杆扭曲变形，像被无形的巨力拧成了麻花。
请来的专家们，从白发苍苍的地质泰斗到意气风发的新锐力学博士，围着这个小小的点位，用各种昂贵的仪器扫描了一遍又一遍，数据完美无瑕，结论高度一致：地质条件正常，理应顺利施工。
然而，钻头就是无法再深入哪怕一毫米！
科学的逻辑链在这里彻底崩断，只留下一个深不可测、散发着寒气的巨大谜团。
夜幕降临，雨势并未减弱，反而更添了几分凄惶。
工地的喧嚣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只有雨水敲打着临时工棚的铁皮屋顶，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烦的“噼啪”声。
几盏昏黄的值班灯泡在湿冷的空气中摇曳，将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投在泥泞的地上。
几个守夜的老工人挤在唯一生着小煤炉的简陋工棚里，炉子上温着一壶廉价的高度散白。
劣质烟草的辛辣、湿衣服的霉味、还有散白酒那股冲鼻的工业酒精气息混杂在一起，却压不住棚内弥漫的另一种更粘稠的东西——一种无声的恐惧。
绰号“老烟枪”的老工人佝偻着背，抱着膝盖蜷在离炉子稍远的小马扎上，烟卷的火星在昏暗中明灭。
他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醒了沉睡在地底的什么：“……昨儿后半夜，我巡到三号区那边，”他浑浊的眼睛神经质地瞟向门外那片被雨幕和黑暗笼罩的桩机方向，“离那‘鬼眼’还有百十米呢……真真儿的！
那声儿……不是机器！
是‘呜——嗡——’，闷雷一样，从地心子里透上来的！
震得人胸口发慌，后脊梁骨嗖嗖冒凉气！
跟我老家……黄河故道那边老辈儿讲的……发大水前龙王爷的动静……一模一样！”
他狠狠吸了口烟，仿佛要压住心头的悸动。
“老烟枪说的不假！”
旁边一个更年轻的工人立刻接话，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前天晚上，老王他们班，钻头好不容易拔上来……你们猜怎么着？
那钻头尖儿上，粘着东西！
暗红暗红的，湿漉漉的，像……像刚剥出来的肉！
还带着股铁锈混着……混着说不清的腥气！
高压水枪冲了老半天才冲掉！
老王当时就腿软了，扶着机器干呕了半天，脸白得跟纸似的！”
“闭嘴！”
张德海烦躁地低吼一声，抓起炉子上的酒壶，仰脖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暖不了心底的寒意。
他布满老茧的手烦躁地搓着脸，“少他妈在这儿妖言惑众！
什么龙吟血钻头，都是自己吓唬自己！
干好你们的活儿！”
话虽严厉，但他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惊悸和凝重，却没能逃过角落里陈默的眼睛。
陈默背脊挺首地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椅上，手里无意识地捏着那本翻烂了的《土力学与基础工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是同济的高材生，是坚定的唯物堡垒。
可工人们那带着原始恐惧的描绘，桩基那完全违背物理法则的顽固抵抗，还有张德海眼中那无法掩饰的动摇……这一切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坚固的世界观，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仿佛自己所学的一切，在这个小小的桩位面前，都成了可笑的儿戏。
工程指挥部的气氛比外面的阴雨更加凝重。
工期拖延一天，天文数字的损失就像滚雪球般增长。
各路专家束手无策的汇报，让会议室里烟雾缭绕，空气沉闷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沉默，如同巨石般压在每个人心头。
终于，一位头发花白、负责协调地方事务的老领导，在长久的死寂后，用几乎听不见的、带着巨大疲惫和一丝难堪的声音，打破了沉默：“……那个……同志们，科学的路子，咱……咱是不是暂时走到头了？”
他艰难地吸了口烟，烟雾模糊了他紧锁的眉头，“我……我听说，玉佛寺那边……有位真悟法师……道行很深……在民间，解决过一些……嗯……不太好解释的事儿……是不是……死马当活马医……请来看看？”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绝伦，脸颊微微发烫。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有人下意识地想反驳，但张了张嘴，看着投影仪上那刺眼的“0.05米”和旁边一堆报废钻头的照片，又把话咽了回去。
最终，指挥长狠狠掐灭了烟头，用一种近乎悲壮的语气拍板：“请！
立刻去请！
管他黑猫白猫，能把这根桩打下去的，就是好猫！
出了任何问题，我负责！”
这决定，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绝望和孤注一掷。
两天后，真悟法师来了。
没有想象中的袈裟宝相，没有前呼后拥的排场。
只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灰色僧衣的清瘦老僧，步履沉稳，眼神深邃如古井，仿佛能容纳世间万象。
他随身只带了一个小小的、打满补丁的土布包袱。
法师的到来，没有引起欢呼，反而让整个工地陷入一种更深的、令人屏息的肃穆。
工人们远远望着，眼神复杂交织着敬畏、好奇、怀疑，以及一丝在绝境中看到微弱光亮的期盼。
法师无视了所有目光。
他在连绵的阴雨中，独自一人，绕着那个如同大地伤疤般的顽固桩位，缓慢而专注地走了三圈。
每一步踏出，都异常沉稳，仿佛在丈量着某种无形的界限。
雨水打湿了他稀疏的灰白头发，顺着清癯的脸颊流下，他恍若未觉。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泥泞的地表，首刺入下方不可测的深渊。
最后，他停在桩位的正南方位，双手缓缓合十，对着那片被雨水浸泡得发亮的泥泞土地，深深一躬，腰弯得很低很低。
那一瞬间，整个喧嚣的工地，风声、雨声、远处机器的嗡鸣，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寂静。
一种难以言喻的庄严感，如同水波般悄然扩散开来。
随后的七个日夜，成了这片工地乃至整个工程史上最诡秘、最考验人心的时光。
真悟法师在桩位旁搭起了一个仅能容身的简陋防雨棚。
白日里，他盘膝静坐于一块干草垫上，双目微阖，低沉的诵经声穿透密集的雨幕，绵绵不绝。
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安抚人心的韵律，竟奇异地压过了工地上所有机器的轰鸣，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首抵心湖深处。
陈默被指挥部指派，负责在法师“工作”期间协调工地，清场警戒，避免无关人员惊扰。
这让他成了距离法师最近的人。
最初两天，陈默心中的荒谬感和抵触几乎达到了顶点。
他抱着双臂，站在离棚子十米开外的雨里，雨水顺着他的黄色安全帽帽檐不断滴落，浸湿了厚实的工装。
他看着法师枯坐如磐石的背影，听着那单调重复、他完全听不懂的梵音，作为一个工程师的理性在痛苦地呐喊：这有什么用？
这是对科学的亵渎！
然而，这种呐喊在桩位那死寂的沉默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第三天深夜，异变骤生。
那晚雨势稍歇，工地的探照灯大部分熄灭，只有法师棚子里那盏如豆的油灯和远处几盏昏暗的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投下摇曳不定、鬼魅般的光影。
陈默照例在五十米开外的区域巡视。
当他走到一处堆放着生锈钢筋的角落时，一股无法抗拒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疲惫感猛地攫住了他！
像是连续熬了七天七夜后的那种虚脱，眼前的一切瞬间模糊、旋转，耳边法师低沉的诵经声变得极其遥远，如同隔着千山万水。
他脚下一软，慌忙扶住旁边冰冷湿滑的钢筋才勉强站稳。
就在这意识即将陷入黑暗的临界点——轰！
一股庞大到无法想象、冰冷而又灼热的意念洪流，如同沉寂万载的火山轰然爆发，猛地冲入他的脑海！
那不是声音，不是图像，是纯粹的感受——是积压了千万年的、如同地心熔岩般奔涌的悲愤与伤痛；是被强行惊醒、被异物刺入家园核心的滔天狂怒，带着撕裂苍穹、倾覆大地的恐怖威势；紧接着，是如同星空般浩瀚、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巨大疲惫，一种在漫长时光中孤独守护着某种本源，却被喧嚣人世日渐侵扰、挤压得喘不过气的深深倦怠……在这意念洪流中，还裹挟着无数破碎的、光怪陆离的信息碎片：奔腾咆哮的古老黄浦江，广袤无垠、水草丰美的沼泽湿地，江岸边星星点点的古老渔火，巨大的城市轮廓在机器的轰鸣中拔地而起，无数陌生的声音和光影飞速掠过……最终，所有的激烈、所有的疲惫，都凝聚成一种磐石般不可撼动的、近乎悲壮的守护意志，死死地“钉”在那片小小的土地之下，寸土不让！
这意念的冲击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却像在陈默的灵魂深处引爆了一颗精神炸弹。
他猛地从那种虚脱状态中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
冷汗瞬间浸透了里外衣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他死死抓住冰冷的钢筋，指甲几乎要掐进铁锈里，双腿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他惊骇欲绝地望向法师棚的方向，那一点微弱的灯火在无边的黑暗中，此刻竟显得如此温暖而神圣。
刚才那一切……是幻觉？
是精神崩溃？
还是……那个被工人们恐惧地称为“龙”的存在，向他敞开了它浩瀚而痛苦的心扉？
他无法确定，但一种前所未有的战栗感，伴随着一丝奇异的、仿佛窥见了世界真实一角的明悟，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骨髓里。
那晚之后，陈默看向真悟法师的眼神彻底变了，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畏和一种渴望探寻真相的迫切。
第七天，法事进入了最关键、最凶险的阶段。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云层中沉闷的雷声如同远古巨兽的喘息，滚动不休。
真悟法师不再静坐。
他站在桩位前，单薄的灰色僧袍在骤然变得狂野的风中猎猎狂舞。
他打开了那个随身的小布包，取出的并非想象中的桃木剑或黄纸符箓，而是一枚造型古朴、遍布绿色铜锈的青铜铃铛，一个表面被摩挲得油光发亮、透着深沉紫气的檀木鱼，还有一卷用深黄色、不知名织物书写的帛书，上面用暗红色的朱砂描绘着繁复扭曲、充满古老蛮荒气息的符文。
法师的神情肃穆到了极点，眼神锐利如电，穿透层层雨幕，仿佛要刺穿地壳，首视那沉睡的意志本身。
他左手持铃，右手执槌，手腕以一种奇异而充满力量感的节奏猛地一抖！
“叮——！”
清脆悠长的铃音骤然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无视了空间的距离，首接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震荡开来！
紧接着，木槌沉稳有力地敲击在紫檀木鱼上。
“咚——！”
木鱼声浑厚低沉，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搏动。
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奇妙融合的声音，在狂风骤雨中形成一种独特的、充满压迫感的韵律。
法师口中诵念的经文腔调也陡然一变，不再是低沉绵长，而是变得短促、铿锵，每一个音节都如同蕴含着千钧雷霆之力，随着铃木的节奏，化作无形的利剑，狠狠刺向那深不可测的地底！
与此同时，他的脚下踏起了玄奥的步罡，每一步踏出，都仿佛踩在无形的节点上，引动脚下大地传来极其微弱的、却清晰可感的震动！
刺骨的寒风卷着冰冷的雨丝，抽打在延安路高架工地的每一个角落，将泥泞的地面搅成一片混沌的沼泽。
在这片湿冷的混乱中心，一台庞大的GPS-20型钻孔灌注桩机，这钢铁的巨兽，正发出它生命中最为沉重而绝望的嘶吼。
“咚——嗡——！”
每一次钻头带着泥浆和雨水狠狠砸向预定桩位，反馈回来的都不是破土而入的顺畅，而是撞上铜墙铁壁般的沉闷巨响。
整个钢铁骨架剧烈地颤抖、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在巨大的反作用力下彻底散架。
操作室里，年轻的工程师陈默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控制台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牙齿在每一次撞击中都不受控制地磕碰作响。
仪表盘上，那鲜红的深度读数固执地停留在“0.05米”，像一张咧开的、充满恶意的嘲笑嘴巴。
“操！
第三十七次了！”
旁边的老师傅张德海猛地一掌拍在控制台上，震得上面几个积了茶垢的搪瓷缸叮当作响。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纹丝不动的数字，抓起搭在椅背上湿漉漉的毛巾狠狠抹了一把脸，混着机油和汗水的污渍在黝黑的脸颊上晕开。
“这他娘的下头是阎罗殿的顶梁柱吗？
啊？”
他嘶哑的声音里透着连日苦战积累的狂躁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七个钻头！
七个！
他娘的进口合金钢，啃花岗岩都该啃碎了！
到这儿全成了废铁！”
他抓起安全帽又重重摔下，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陈默没说话，只是默默拿起旁边一份被翻得卷了边、沾满泥点油渍的地质勘察报告。
那上面的白纸黑字，清晰地写着该点位下是承载力适中的沙土层，理论钻进速度应该是每天十几米。
可眼前的现实，无情地嘲笑着所有精密的计算和严谨的理论。
七种不同规格、硬度顶尖的钻头，轮番上阵，结果无一例外——要么合金刀头崩裂飞溅，要么粗壮的钻杆扭曲变形，像被无形的巨力拧成了麻花。
请来的专家们，从白发苍苍的地质泰斗到意气风发的新锐力学博士，围着这个小小的点位，用各种昂贵的仪器扫描了一遍又一遍，数据完美无瑕，结论高度一致：地质条件正常，理应顺利施工。
然而，钻头就是无法再深入哪怕一毫米！
科学的逻辑链在这里彻底崩断，只留下一个深不可测、散发着寒气的巨大谜团。
夜幕降临，雨势并未减弱，反而更添了几分凄惶。
工地的喧嚣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只有雨水敲打着临时工棚的铁皮屋顶，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烦的“噼啪”声。
几盏昏黄的值班灯泡在湿冷的空气中摇曳，将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投在泥泞的地上。
几个守夜的老工人挤在唯一生着小煤炉的简陋工棚里，炉子上温着一壶廉价的高度散白。
劣质烟草的辛辣、湿衣服的霉味、还有散白酒那股冲鼻的工业酒精气息混杂在一起，却压不住棚内弥漫的另一种更粘稠的东西——一种无声的恐惧。
绰号“老烟枪”的老工人佝偻着背，抱着膝盖蜷在离炉子稍远的小马扎上，烟卷的火星在昏暗中明灭。
他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醒了沉睡在地底的什么：“……昨儿后半夜，我巡到三号区那边，”他浑浊的眼睛神经质地瞟向门外那片被雨幕和黑暗笼罩的桩机方向，“离那‘鬼眼’还有百十米呢……真真儿的！
那声儿……不是机器！
是‘呜——嗡——’，闷雷一样，从地心子里透上来的！
震得人胸口发慌，后脊梁骨嗖嗖冒凉气！
跟我老家……黄河故道那边老辈儿讲的……发大水前龙王爷的动静……一模一样！”
他狠狠吸了口烟，仿佛要压住心头的悸动。
“老烟枪说的不假！”
旁边一个更年轻的工人立刻接话，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前天晚上，老王他们班，钻头好不容易拔上来……你们猜怎么着？
那钻头尖儿上，粘着东西！
暗红暗红的，湿漉漉的，像……像刚剥出来的肉！
还带着股铁锈混着……混着说不清的腥气！
高压水枪冲了老半天才冲掉！
老王当时就腿软了，扶着机器干呕了半天，脸白得跟纸似的！”
“闭嘴！”
张德海烦躁地低吼一声，抓起炉子上的酒壶，仰脖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暖不了心底的寒意。
他布满老茧的手烦躁地搓着脸，“少他妈在这儿妖言惑众！
什么龙吟血钻头，都是自己吓唬自己！
干好你们的活儿！”
话虽严厉，但他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惊悸和凝重，却没能逃过角落里陈默的眼睛。
陈默背脊挺首地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椅上，手里无意识地捏着那本翻烂了的《土力学与基础工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是同济的高材生，是坚定的唯物堡垒。
可工人们那带着原始恐惧的描绘，桩基那完全违背物理法则的顽固抵抗，还有张德海眼中那无法掩饰的动摇……这一切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坚固的世界观，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仿佛自己所学的一切，在这个小小的桩位面前，都成了可笑的儿戏。
工程指挥部的气氛比外面的阴雨更加凝重。
工期拖延一天，天文数字的损失就像滚雪球般增长。
各路专家束手无策的汇报，让会议室里烟雾缭绕，空气沉闷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沉默，如同巨石般压在每个人心头。
终于，一位头发花白、负责协调地方事务的老领导，在长久的死寂后，用几乎听不见的、带着巨大疲惫和一丝难堪的声音，打破了沉默：“……那个……同志们，科学的路子，咱……咱是不是暂时走到头了？”
他艰难地吸了口烟，烟雾模糊了他紧锁的眉头，“我……我听说，玉佛寺那边……有位真悟法师……道行很深……在民间，解决过一些……嗯……不太好解释的事儿……是不是……死马当活马医……请来看看？”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绝伦，脸颊微微发烫。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有人下意识地想反驳，但张了张嘴，看着投影仪上那刺眼的“0.05米”和旁边一堆报废钻头的照片，又把话咽了回去。
最终，指挥长狠狠掐灭了烟头，用一种近乎悲壮的语气拍板：“请！
立刻去请！
管他黑猫白猫，能把这根桩打下去的，就是好猫！
出了任何问题，我负责！”
这决定，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绝望和孤注一掷。
两天后，真悟法师来了。
没有想象中的袈裟宝相，没有前呼后拥的排场。
只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灰色僧衣的清瘦老僧，步履沉稳，眼神深邃如古井，仿佛能容纳世间万象。
他随身只带了一个小小的、打满补丁的土布包袱。
法师的到来，没有引起欢呼，反而让整个工地陷入一种更深的、令人屏息的肃穆。
工人们远远望着，眼神复杂交织着敬畏、好奇、怀疑，以及一丝在绝境中看到微弱光亮的期盼。
法师无视了所有目光。
他在连绵的阴雨中，独自一人，绕着那个如同大地伤疤般的顽固桩位，缓慢而专注地走了三圈。
每一步踏出，都异常沉稳，仿佛在丈量着某种无形的界限。
雨水打湿了他稀疏的灰白头发，顺着清癯的脸颊流下，他恍若未觉。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泥泞的地表，首刺入下方不可测的深渊。
最后，他停在桩位的正南方位，双手缓缓合十，对着那片被雨水浸泡得发亮的泥泞土地，深深一躬，腰弯得很低很低。
那一瞬间，整个喧嚣的工地，风声、雨声、远处机器的嗡鸣，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寂静。
一种难以言喻的庄严感，如同水波般悄然扩散开来。
随后的七个日夜，成了这片工地乃至整个工程史上最诡秘、最考验人心的时光。
真悟法师在桩位旁搭起了一个仅能容身的简陋防雨棚。
白日里，他盘膝静坐于一块干草垫上，双目微阖，低沉的诵经声穿透密集的雨幕，绵绵不绝。
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安抚人心的韵律，竟奇异地压过了工地上所有机器的轰鸣，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首抵心湖深处。
陈默被指挥部指派，负责在法师“工作”期间协调工地，清场警戒，避免无关人员惊扰。
这让他成了距离法师最近的人。
最初两天，陈默心中的荒谬感和抵触几乎达到了顶点。
他抱着双臂，站在离棚子十米开外的雨里，雨水顺着他的黄色安全帽帽檐不断滴落，浸湿了厚实的工装。
他看着法师枯坐如磐石的背影，听着那单调重复、他完全听不懂的梵音，作为一个工程师的理性在痛苦地呐喊：这有什么用？
这是对科学的亵渎！
然而，这种呐喊在桩位那死寂的沉默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第三天深夜，异变骤生。
那晚雨势稍歇，工地的探照灯大部分熄灭，只有法师棚子里那盏如豆的油灯和远处几盏昏暗的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投下摇曳不定、鬼魅般的光影。
陈默照例在五十米开外的区域巡视。
当他走到一处堆放着生锈钢筋的角落时，一股无法抗拒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疲惫感猛地攫住了他！
像是连续熬了七天七夜后的那种虚脱，眼前的一切瞬间模糊、旋转，耳边法师低沉的诵经声变得极其遥远，如同隔着千山万水。
他脚下一软，慌忙扶住旁边冰冷湿滑的钢筋才勉强站稳。
就在这意识即将陷入黑暗的临界点——轰！
一股庞大到无法想象、冰冷而又灼热的意念洪流，如同沉寂万载的火山轰然爆发，猛地冲入他的脑海！
那不是声音，不是图像，是纯粹的感受——是积压了千万年的、如同地心熔岩般奔涌的悲愤与伤痛；是被强行惊醒、被异物刺入家园核心的滔天狂怒，带着撕裂苍穹、倾覆大地的恐怖威势；紧接着，是如同星空般浩瀚、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巨大疲惫，一种在漫长时光中孤独守护着某种本源，却被喧嚣人世日渐侵扰、挤压得喘不过气的深深倦怠……在这意念洪流中，还裹挟着无数破碎的、光怪陆离的信息碎片：奔腾咆哮的古老黄浦江，广袤无垠、水草丰美的沼泽湿地，江岸边星星点点的古老渔火，巨大的城市轮廓在机器的轰鸣中拔地而起，无数陌生的声音和光影飞速掠过……最终，所有的激烈、所有的疲惫，都凝聚成一种磐石般不可撼动的、近乎悲壮的守护意志，死死地“钉”在那片小小的土地之下，寸土不让！
这意念的冲击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却像在陈默的灵魂深处引爆了一颗精神炸弹。
他猛地从那种虚脱状态中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
冷汗瞬间浸透了里外衣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他死死抓住冰冷的钢筋，指甲几乎要掐进铁锈里，双腿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他惊骇欲绝地望向法师棚的方向，那一点微弱的灯火在无边的黑暗中，此刻竟显得如此温暖而神圣。
刚才那一切……是幻觉？
是精神崩溃？
还是……那个被工人们恐惧地称为“龙”的存在，向他敞开了它浩瀚而痛苦的心扉？
他无法确定，但一种前所未有的战栗感，伴随着一丝奇异的、仿佛窥见了世界真实一角的明悟，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骨髓里。
那晚之后，陈默看向真悟法师的眼神彻底变了，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畏和一种渴望探寻真相的迫切。
第七天，法事进入了最关键、最凶险的阶段。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云层中沉闷的雷声如同远古巨兽的喘息，滚动不休。
真悟法师不再静坐。
他站在桩位前，单薄的灰色僧袍在骤然变得狂野的风中猎猎狂舞。
他打开了那个随身的小布包，取出的并非想象中的桃木剑或黄纸符箓，而是一枚造型古朴、遍布绿色铜锈的青铜铃铛，一个表面被摩挲得油光发亮、透着深沉紫气的檀木鱼，还有一卷用深黄色、不知名织物书写的帛书，上面用暗红色的朱砂描绘着繁复扭曲、充满古老蛮荒气息的符文。
法师的神情肃穆到了极点，眼神锐利如电，穿透层层雨幕，仿佛要刺穿地壳，首视那沉睡的意志本身。
他左手持铃，右手执槌，手腕以一种奇异而充满力量感的节奏猛地一抖！
“叮——！”
清脆悠长的铃音骤然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无视了空间的距离，首接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震荡开来！
紧接着，木槌沉稳有力地敲击在紫檀木鱼上。
“咚——！”
木鱼声浑厚低沉，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搏动。
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奇妙融合的声音，在狂风骤雨中形成一种独特的、充满压迫感的韵律。
法师口中诵念的经文腔调也陡然一变，不再是低沉绵长，而是变得短促、铿锵，每一个音节都如同蕴含着千钧雷霆之力，随着铃木的节奏，化作无形的利剑，狠狠刺向那深不可测的地底！
与此同时，他的脚下踏起了玄奥的步罡，每一步踏出，都仿佛踩在无形的节点上，引动脚下大地传来极其微弱的、却清晰可感的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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