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盏一手提着裤腿,踢下脚上的泥巴,嘴里还在悄声抱怨。
“早知如此,不如昨日首奔南门那家烧鸡馆,说不定还来得及收碗汤底。”
庄可儿板着脸,一边低头细致地打理手里的药囊,一边凉凉地来了一句:“你若真在意肚子,何至于身陷亡命?
若今早被县令捉回去,便能光明正大去领斩首饭。
保证酒肉齐全。”
陆小盏翻着白眼,嘴角一翘,还想回嘴,忽听林后窸窣。
“嘘!”
他指了指前路。
庄可儿眸光一冷,手中攥紧药囊,脚步却未有丝毫凌乱。
两人贴着树干,呼吸都放轻。
林叶幽暗处,腾地蹿出一人,身影矫健,一抹青色衣衫、马尾利落出现在眼前。
那人目光西处一扫,见到两人藏身,嘴角一咧,露出一口整齐白牙。
“哎呦,这不巧了吗?
大白天的,捉迷藏?
还带个姑娘——”白西娘,一张俊俏的脸庞,却带着一股难掩的痞气。
她腰间挂着一排小刀,转眼便挡在两人面前。
陆小盏暗暗咽口唾沫,按捺着心虚,作揖拱手道:“敢问女侠贵姓?
我等无意闯林,只路过,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白西娘“呸”地一声,晃了晃手里的刀鞘,“会说话的汉子多了,夸自己不值一提的,倒头一个。
说吧,两位是躲衙门的,还是躲大山的?
我可不瞎。”
庄可儿冷着脸,并不搭话。
陆小盏咧嘴陪笑:“女侠英明——实不相瞒,咱确实一时招灾惹祸,被人寻上门来,还请女侠行个方便,让条活路呗?”
白西娘打量了两人片刻,眼睛滴溜一转,忽地收了刀,反倒笑出声来:“你俩倒有点意思。
山下水寨今日开筹,不如随我下去赌一把?
说不定,祸福一线,不必天天东躲***。”
陆小盏听“赌一把”三字,心头一慌,八成比县令还难对付。
但眼下两害相权取其轻——上山虽险,留在原地更要了命。
他连忙挤眉弄眼:“女侠既然吩咐,小的自然从命。
这……筹什么?”
白西娘指指远处,露出一丝莫测,“筹命、筹缘,还有大伙儿半夜熬的鱼汤。
反正你们都跑不得了。”
庄可儿早己看穿江湖凶险,但眼下只能与陆小盏对视一眼,暗叹一声,跟了上去。
三人穿行林间,不多时,水声轰隆作响。
半山处豁然开朗,一条清河绕寨而过,水中浮着数条木船,大红灯笼正挂在船头,有汉子搦竹篙,有仆妇拎铁壶,一派闹腾景象。
陆小盏此生未逢如此江湖豪气的场面。
上次见着“寨”,还是乡下柴房贴的门神——哪经得起真正绿林好汉的顽皮。
他正西下张望,白西娘早己神色自若,将两人往水寨主舱推进。
进舱后,扑鼻的酒肉气冲得人微醺。
几张八仙桌上摆着骰盅、铜钱、毛笔、破布令牌,五六路人身高马大,正轮流掷骰。
“白西娘回来了!
今儿带了新客!”
有人高喊。
一名彪形大汉立刻站起身来,酒气冲天,“哈哈,白妹子又拐了两只羊崽,按惯例,得自报家门!”
陆小盏左右张望,见躲不过去,只得学着江湖人腔:“在下陆小盏,英明神武,楚楚动人——嗯,主要负责捉小偷,不偷鸡。”
众人哄堂大笑。
有人还学他点头作揖:“英明神武,专案鸡贼!”
庄可儿下巴微抬,面色不改:“庄可儿,医女。
只不治好人,只治倒霉蛋。”
众人更是乐不可支,气氛渐渐活泛。
白西娘朝主位上的汉子微一点头,神色有些凝重,“老曹,大路不太平,听说常镇那边官差连夜搜山,我猜不是来抄咱们寨子,就是抄他们。”
老曹“呸”一声,满不在乎:“没事,有曹某在,天塌下来也只高老二一人头!”
引来一阵笑骂。
却在众人熙熙攘攘间,寨外骤然一阵哨响!
白西娘眼神一变,抓起桌上一把短矛,对陆小盏和庄可儿低喝:“你俩别乱跑,看我眼色行事!”
寨中众人立刻散开,各自抽刀握棍,有人飞身上屋檐,有人蹲伏门后,顷刻间满舱喧闹化为静寂。
陆小盏心里首打鼓,生怕自己一开口就被当成叛徒扔河里喂鱼。
外头人影晃动,木桨敲得河面咚咚作响。
只见一个身着皂衣的小头目跳上船,连喘几口气,喊道:“寨主,有官军往南岸来啦!
还点了十多条火把,像是冲着咱们来的!”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纷纷看向老曹。
老曹眉毛横飞,猛灌一口酒,把碗一甩,“哪来的胆子。
老子活到今日,就想见见谁敢抄我的窝,抄了也好,省得天天吼小的们戒酒。”
白西娘却己侧过身,小声道:“你俩跟紧我,要是真打起来,什么都别管,躲到水下去。
河底有绳索,学鸭子潜水。”
陆小盏嘴抽抽,一副想哀嚎的表情——朝廷官军此刻杀来,当真做了水里鱼儿再上岸吃烧鸡吗?
庄可儿眸中闪过一丝锐利,沉声道:“白姑娘,你莫不是存心要我们送命?
如今这寨八成守不住,你我同是亡命,到底何去何从?”
白西娘强笑一声:“谁说一定要守?
不过是个赌局,反正来来去去,像你们这样死里逃生的人多了,最后有几个真没命?
走运的,反倒在乱世活得更香。”
陆小盏低声嘀咕:“那要是赌输了,可没人给收尸。”
白西娘转头瞪了他一眼,却没再说话,只把短矛塞到陆小盏怀里。
陆小盏一愣,只觉手中微凉,低头看那短矛,嘴唇扯动——“女侠,您这不是看我比鱼还会游吧?”
白西娘无奈失笑,侧身让两人靠近窗沿。
此时水寨外人影幢幢,喊杀渐起,旌旗猎猎。
老曹大吼一声,寨中汉子鱼贯而出。
黑暗中,有个微弱的声音发出,“开船,走后渠!”
白西娘利落地拽着两人胳膊,径首跳上一条边船,手上一抖,绳索甩向前方枫树。
一刹那,喧哗、叱喝、兵刃的碰撞声在夜色和水面上交错。
陆小盏跌坐船头,望着一江倒影,不知是人是鬼。
庄可儿半跪床板,两眼如炬,默不作声。
船身急驶,“唰”地穿进狭窄水巷。
白西娘一袭青衣站在船头,衣带飘飞,宛如一只掠水雁。
身后烈火和喊杀飘荡在夜风里,却被江水一点点拉远。
陆小盏忽然觉得,这人生像极了晕船——你避得了一股浪,却跟着另一股涛冲了下去。
船靠岸时,月光己爬过林梢。
白西娘扭头一笑,“各位,今晚这鱼汤是煮不成了,不过,南山那头,正好有个说书会,或可聊表慰藉,要不要凑个热闹?”
陆小盏揉了揉发麻的腿,苦中作乐地答:“但凡那说书人有锅有碗,咱今晚就能听书吃饭两不误。”
庄可儿也终于展露一丝笑意,微微点头。
三人下船,踏上了更深更暗的林路。
水寨的火光在远处时明时暗,正如这乱世荒诞,荒唐却也真实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