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哈着白气,手指冻得发僵,解布巾时连扯了两下才松开——怀里的野兔还带着余温,后爪上结的血痂蹭在她棉袄前襟,像朵暗褐色的花。
灶膛里的火是临走前留的余烬,她往里面添了把松枝,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土墙上的裂痕都红了。
那只野兔被她放在案板上,刀刃贴着兔耳根划开时,血珠子“滴答”落进陶碗——这是爷爷教的,雪兔血最补,得趁热加盐搅匀,否则凝了块就腥得难以下咽。
她手腕微抖,盐罐子倾斜的角度精准,白花花的细盐刚盖住血面,碗底就浮起层淡红泡沫。
“姐?”
声音从土炕传来,像片被风吹皱的叶子。
林甦转身时,看见小满蜷在炕角,裹着补丁摞补丁的被子,眼睛睁得老大,盯着灶台的方向。
他的嘴唇裂了道口子,泛着乌青,指尖还沾着没擦净的树皮渣子——昨儿她出门时,这孩子肯定又去啃院后的老榆树了。
“醒了?”
林甦把兔骨丢进滚水,汤面上浮起层奶白的沫子。
她抄起漏勺撇净,又撒了把切得细碎的野葱,香气“腾”地窜起来,混着松枝的焦香,在屋里打了个转,撞在结霜的窗纸上。
小满的喉结动了动,手紧紧攥住被角,指节泛白,却始终没问“这是啥”。
林甦盛了碗血汤,吹了又吹,才端到李氏床前。
李氏的脸白得像窗上的冰花,睫毛在眼下投出淡青的影子。
她扶着母亲的肩膀,用调羹撬开那两片干得发皱的嘴唇,温热的血汤刚沾到舌尖,李氏的手指突然颤了颤——那只沾着煤渣的手,竟慢慢攥住了她的手腕。
“娘?”
林甦的调羹“当啷”掉在炕沿,溅出的血汤在褥子上晕开个红点。
李氏的眼皮动了动,浑浊的眼珠缓缓聚焦,最后落在她脸上。
有泪从李氏眼角滚出来,顺着皱纹爬进鬓角的白发里:“小甦...你...你没跟厂子里那群人...没。”
林甦抽了张破布,轻轻擦去母亲脸上的泪,“我把铺盖卷都扛回来了,往后哪儿都不去。”
她把碗凑到母亲嘴边,这次李氏自己张开了嘴,喉结动得很慢,可每口都咽得实在。
等李氏重新睡下,林甦才把兔肉盛进粗瓷碗。
两块带肉的骨头给小满,最小的那块留给还在襁褓里的小妹——小妹醒了,正攥着自己的小拳头啃,口水把围嘴都浸透了。
小满捧着碗,手指在碗沿上反复摩挲,突然“哇”地哭出声:“姐,我...我昨天把院儿里的榆树皮啃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们了...我怕娘和妹妹饿死...”林甦把他搂进怀里,能摸到他脊梁骨硌得慌——这孩子瘦得像根柴。
她拍着他的背,后颈还沾着雪粒,冰得人发疼:“不怪你,是姐来晚了。”
小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滴在她棉袄上,把那块兔血的痕迹泡得更红了。
后半夜雪停了。
林甦蹲在灶前添柴,火星子映着她眼下的青影。
小妹己经睡熟,小脸红扑扑的,嘴角还沾着兔肉渣。
小满蜷在她脚边,抓着她的裤脚,睡梦里还抽抽搭搭。
锅里的汤早凉了,她捞起块没肉的骨头,慢慢啃着——骨髓己经被她用细铁丝挑干净,只剩层薄薄的肉膜,嚼起来没什么滋味,可她嚼得很慢,像在嚼什么珍贵的东西。
月光从屋顶的窟窿漏下来,照在桌上的粗瓷碗上。
碗底还粘着两星兔肉,在月光下泛着淡金色。
风从窗纸的破洞钻进来,卷着股若有若无的肉香,飘出院子,飘上结满冰棱的篱笆,最后散在黎明前的寒气里。
清晨的雪光漫过篱笆时,林甦正蹲在灶前吹火。
松枝在灶膛里噼啪炸响,火星子溅到她手背,烫得人一缩,倒比整夜未眠的酸涩更提神些。
她往锅里添了把野葱,白汽裹着肉香撞开结霜的窗纸,在檐下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冰棱“滴答”落进雪堆。
“小甦啊——”院外传来赵婶的唤声,尾音被风扯得发颤。
林甦刚首起腰,就见篱笆门被扒开条缝,赵婶裹着灰布棉袄挤进来,鼻尖冻得通红,脖子上的蓝布围巾还沾着雪渣。
她刚跨进门槛就抽了抽鼻子,目光扫过桌上的粗瓷碗——碗底粘着两星兔肉,在晨光里泛着淡金。
“哎呦我的老天爷!”
赵婶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凑到桌前盯着那堆兔骨,“这骨头还带着血丝呢,你哪来的肉?”
林甦把漏勺搁在锅沿,水汽漫上她眼睫:“山里捡的。”
“捡的?”
赵婶的眉毛拧成个结,回头看了眼虚掩的门,压低声音,“昨儿后半夜我听见雪地里有动静,还当是狼。
姑娘家可别往深山跑,前儿老李家小子去林子里捡松塔,差点让野猪拱了!
再说现在上头查得严,私猎要挂牌子批斗的——”她突然住了嘴,从怀里摸出个布包,迅速塞进林甦手里,“这是我攒的粗盐,半块猪油,你收着。”
布包还带着她体温,林甦捏了捏,摸到粗盐的颗粒硌着手心。
“赵婶……嘘!”
赵婶把围巾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张脸,“我就是路过,闻着味儿来讨口热汤的。”
她转身要走,又回头看了眼炕上的李氏,“你娘今儿气色比昨儿好,许是那血汤管用。”
话音未落,院门“哐当”一声被撞开,冻土上的积雪扑簌簌往下落。
林老三的声音像破锣:“好啊!
刚回来就搞资本主义尾巴!”
林甦抬头时,正撞进林老三发红的眼眶。
他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制服,身后跟着两个民兵,其中一个还攥着根木棍。
林老三的手指几乎戳到她鼻尖:“这兔子哪来的?
是不是偷了集体的?”
“集体的兔子会在雪地里跑?”
林甦的声音像块冰,她伸手摸向怀里——那里贴着爷爷的猎刀,刀鞘磨得发亮,刀柄上的纹路早被体温焐得温润。
她抽出刀,“啪”地***门槛的木缝。
刀身震颤着嗡鸣,惊得窗台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这是爷爷传的刀。”
她盯着林老三发颤的嘴角,“我用它猎的是野物,不是集体的。
你要告去大队,我不拦。”
刀刃映着晨光,在林老三脸上割出道冷光,“但若想赶我们出门——”她手腕一翻,刀己回到手中,“先问问这把刀答不答应。”
院里静得能听见冰棱坠落的脆响。
两个民兵缩着脖子往后退了半步,林老三的脸涨成猪肝色,张了张嘴又合上,最后“哼”了声,甩袖往外走。
走到篱笆边又回头,手指戳了戳门框:“你给我等着!”
门“砰”地撞上时,小满从炕角探出头,眼睛肿得像两颗红桃。
林甦蹲下来,用拇指抹掉他脸上的泪:“怕了?”
“不怕。”
小满吸了吸鼻子,“姐的刀比王狗子的弹弓还响。”
林甦笑了,摸了摸他的头顶。
灶上的汤又滚了,她盛了碗端到李氏床前——母亲的眼睫毛动了动,竟缓缓睁开了。
“娘?”
李氏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摸向她的脸。
林甦凑近些,就着晨光看见母亲眼底的血丝淡了,嘴唇也没昨儿那么乌青。
李氏的手指蹭过她鬓角的碎发,哑着嗓子:“小甦……药……”林甦的喉咙突然发紧。
她想起昨儿去大队卫生所,张大夫说治李氏的寒症得用野山参,可那东西金贵得很,队里的药柜锁得比粮库还严。
她转身走向墙角的破木箱,箱底压着爷爷的破皮囊,皮子褪了色,边角还沾着陈年的血渍。
她掀开囊口,里面躺着半块鹿骨、几枚兽牙,还有张泛黄的纸——爷爷用炭笔描的,是后山老红松旁的参畦。
窗外的雪光漫进来,落在那张纸上。
林甦把皮囊抱在怀里,听见小满在身后小声问:“姐,那是什么?”
她没回答,只是把皮囊系紧。
风从窗纸的破洞钻进来,卷起纸片的一角,露出上面歪歪扭扭的字:“小甦,山有良心,你要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