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像普通医院那样人声鼎沸,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也淡得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试图让人放松的、淡淡的香薰气息,或许是檀香,又或许是某种草药,闻起来有点怪,但又奇异地不让人讨厌。
走廊安静得出奇,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
墙壁被粉刷成柔和的米白色,挂着几幅抽象而宁静的画作。
偶尔有穿着浅蓝色制服、表情温和的护士轻声走过,或是某个病房门打开,露出里面简洁却舒适的陈设。
一切都显得那么专业,那么宁静,那么……“正常”。
但陈亦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要不是社区拿赶我走威胁我,我才不来看什么心理医生呢,我又没病。
这什么破名字啊,在精神病院边上,晦气”陈亦嘴里絮絮叨叨,随后被带进一间诊室。
与其说是诊室,不如说更像一个雅致的书房。
一面墙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另一面是巨大的落地窗,外面是精心打理过的庭院。
实木书桌宽大整洁,后面坐着一位看起来西十多岁、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温和的男医生。
他的名牌上写着”李建国 主任医师“。
“陈亦,请坐。”
李医生微笑着指了指书桌对面的舒适扶手椅,声音平稳,带着一种能让人下意识放松的磁性。
陈依有些拘谨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不自觉地搓着手指。
他今天感觉……还行。
不算特别高涨,但也绝不低于落。
是一种紧张的、警惕的平静。
他打量着这个房间,心里嘀咕:这地方一天得多少钱?
“放轻松,我们只是随便聊聊。”
李医生仿佛看穿了他的紧张,语气更加随和,“我是你的主治医生,我姓李。
你可以叫我李医生。
能告诉我,你自己觉得最近怎么样吗?”
来了。
陈亦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始他的“表演”,或者说,他的“辩解”。
“我觉得我挺好的,李医生。”
陈亦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且可信,“真的。
可能就是最近压力有点大,睡眠不太好,有时候情绪会有点……起伏。
但我觉得这都很正常,年轻人嘛,谁还没点情绪波动了?”
李医生点点头,没有反驳,只是拿起一支笔,在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然后继续温和地问:“睡眠不太好?
具体能描述一下吗?
是很难入睡,还是容易早醒?
或者……会不会觉得根本不需要睡,精力依然很充沛?”
陈亦心里咯噔一下。
有时……确实会。
尤其是那种“状态上来”的时候,感觉睡两三个小时就够够的,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脑子转得飞快。
但他不能说。
“就是……偶尔失眠吧。
想事情想多了。”
他含糊道。
“嗯。”
李医生点点头,继续问,“那情绪起伏呢?
能不能举个例子?
比如,有没有一段时间,你感觉特别开心,特别兴奋,思维特别敏捷,觉得自己能力特别强,甚至可能做一些平时不会做的、有点冒险的事情?
比如冲动消费,或者特别乐于与人交往?”
陈亦的指尖微微发凉。
这医生说的……怎么那么像他“状态好”时候的感觉?
但那是好的状态啊!
工作效率高,头脑清晰,自信满满!
怎么能算病呢?
“没……没有吧。”
他否认道,声音有点虚,“就是有时候心情比较好而己。
消费……谁还没个冲动购物的时候了?”
他想起了上次情绪高涨时差点下单买下的那个昂贵无人机,幸好最后关头银行卡余额阻止了他。
李医生镜片后的眼睛温和地看着他,没有追问,转而问道:“那……相反的时候呢?
有没有感觉情绪特别低落,怎么都提不起劲,对什么都失去兴趣,甚至觉得疲惫不堪,连起床、吃饭都觉得是负担?
会不会有无价值感,或者……想到死亡之类的事情?”
陈亦的心猛地一沉。
那种感觉……他太熟悉了。
像沉在冰冷的海底,黑暗,窒息,毫无希望。
什么都不想做,只想一首睡下去,或者干脆消失。
那种时候,他甚至会厌恶那个几天前还精力充沛、夸夸其谈的自己。
不,绝不能承认。
承认了,就真的成了“病人”了。
“就是……偶尔有点累吧。
学习工作压力大,谁都会累的。”
他坚持道,甚至试图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但看起来可能有点僵硬。
李医生依旧没有反驳,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在本子上记了几笔。
然后,他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陈亦,你平时做事、思考的时候,会不会觉得自己的思维速度……嗯,和周围的人不太一样?
比如特别快,或者有时候会从一个想法跳到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想法?”
陈亦愣了一下。
这个问题戳中了他自己都隐隐有所察觉但从未深思的一点。
有时候,他的思维快得像闪电,各种念头、联想蜂拥而至,他甚至跟不上自己的速度,说话也像赶着投胎一样。
而有时候,又慢得像生锈的齿轮,转一下都费劲。
“还……还行吧。”
他谨慎地回答。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李医生又问了许许多多的问题,有些关于饮食,有些关于家庭关系,有些关于过去的经历(陈亦本能地回避了那场“火灾”的细节),有些甚至关于他是否出现过不切实际的想法,比如觉得自己有特殊使命,或者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陈亦大部分时间都在否认、淡化、或者用“正常”的理由去解释。
他觉得自己应对得还不错,至少守住了“我没病”的底线。
问询终于接近尾声。
李医生放下笔,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看着陈亦,眼神依旧温和,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专业和严肃。
“陈亦,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他缓缓开口,“根据你刚才的描述,以及我们之前从你亲戚,朋友,社区那里了解到的一些情况,还有你的行为观察……我初步判断,你很可能患有一种叫做‘双向情感障碍症’的心理疾病。”
陈亦的心猛地一紧。
“这是一种疾病,不是你主观意志能控制的。”
李医生语气平和地解释,“就像感冒了会发烧,胃病了会疼一样,是你的大脑情绪调节功能出现了问题。
它会导致你的情绪在两个极端之间摆动——一端是躁狂或轻躁狂发作,就像你描述的有时精力过分旺盛、思维快、话多、自信膨胀的状态;另一端是抑郁发作,就像你提到的情绪低落、疲惫、无兴趣的状态。”
“我不是……我没有”陈亦还想反驳。
李医生轻轻抬手,制止了他,继续说道:“你现在可能很难接受,甚至觉得我在给你贴标签。
这很正常。
但是,陈亦,我们需要正视它。
这种疾病如果不加以干预,它的波动可能会越来越剧烈,对你自己生活、学习、工作的影响会越来越大,甚至……会出现更严重的后果。”
他顿了顿,看着陈亦的眼睛:“所以,我的建议是,你需要接受系统的治疗。
这包括药物治疗来稳定你的情绪,以及心理治疗来帮助你更好地理解和应对自己的情绪变化。
而最初阶段,为了确保用药安全和效果观察,以及让你脱离可能诱***绪波动的环境……我建议你住院治疗一段时间。”
“住院?!”
陈亦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不!
不行!
我没病!
我不要住在这里!
我只是……只是情绪波动大了点!
我回去自己调整就行!”
让他待在精神病院?
开什么玩笑!
被关起来?
和一群真正的疯子在一起?
他绝对无法接受!
“陈亦,冷静点。”
李医生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不是惩罚,也不是囚禁。
这是治疗的需要。
你看这里的环境,并不可怕,对吗?
我们是为了帮助你。”
“我不需要这种帮助!”
陈亦激动起来,声音提高了八度,那种熟悉的、被质疑后的急躁感又开始往上涌,“我觉得我很正常!
是你们大惊小怪!
凭什么说我有病?
就凭我有时候话多点?
有时候情绪不好?
这算什么证据?!”
李医生静静地看着他激动地辩解,没有打断,首到他自己稍微平息了一点,才缓缓开口,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让陈亦瞬间哑口无言的问题:“那么,陈亦,请你诚实地告诉我——如果真如你所说,你一切‘正常’,只是‘情绪波动’……为什么你过去一年里,换了五份份工作,和几乎所有朋友都断了联系,并且有多次在公共场合因为‘情绪激动’而与人发生剧烈冲突的记录呢?”
“一个‘正常’的人,能够正常生活的人,会是这样吗?”
陈亦张着嘴,所有辩解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像被人突然扼住了咽喉,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为什么?
那些搞砸的工作……那些被吓跑的朋友……超市里那次和收银员的争吵……地铁里那次差点动手的冲突……还有今天来之前,差点和楼下保安吵起来……一幕幕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每一次,他都觉得是别人的错,是对方不可理喻,是世界针对他。
但现在,被医生如此冷静、如此首白地指出来,串联起来……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李医生看着他骤然变化的脸色,知道这句话击中了要害。
他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怜悯:“住院治疗,不是为了证明你有病,而是为了帮你找回真正‘正常’的生活。
我们需要一点时间,陈亦,初步计划,先观察和治疗半年,看看效果,好吗?”
陈亦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一片混乱。
高涨的辩解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和无措。
他环顾这个安静、雅致、却如同无形囚笼的房间,看着眼前这个温和却步步紧逼、将他所有借口都粉碎的医生。
最终,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肩膀垮了下来,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地妥协了:“……半年……就半年…………好吧。”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也被自己欺骗了。
他被迫承认了自己是个“病人”,一个需要被关起来治疗的“精神病”。
而他并不知道,李医生在那份评估报告上,除了写下”双向情感障碍“的初步诊断外,还在角落备注了几个小小的问号,以及一行字:”疑似伴发解离性症状?
需密切观察。
情绪波动周期与能量水平变化似有异常,超出常规临床表征。
建议纳入特殊观察单元。
“安馨精神康复中心,收治的从来都不只是普通的“精神病”患者。
它的特殊观察单元,有着更深层、更不为人知的目的。
半年的隔离观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