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石与绝路

浓稠如蜜的午后阳光，费力地穿透“老乌鸦”酒吧那层结满油污的积年尘土、厚重弥漫的雪茄烟雾，最终在吧台角落那摞磨损得看不出底色的酒杯上，投下一小片微弱模糊的光斑。

光斑边缘，一只手稳定地将琥珀色的液体注入一只干净的玻璃杯，冰块在杯底相互碰撞，发出空洞又清晰的轻响。

尼克盯着那只手。

它和他记忆里几乎分毫不差——修长如同雕琢艺术品的手指，即便在最粗糙的杯壁上擦拭也显得从容矜贵。

指甲剪得极短，指关节处残留着几道愈合后只剩淡淡肉粉色的伤痕，如同某种难以彻底抹消的身份图腾。

可这只手的主人呢？

那个眼神锐利、笑声总在危险边缘舞蹈的“翡翠猫眼”？

眼前这个裹在褪色冲锋衣里，像城市喧嚣后沉淀的渣滓般蜷缩在背光角落的存在，让尼克感到陌生又尖锐地刺痛。

他端着那杯被擦拭得过于锃亮的威士忌，沉重地走过去。

高脚凳在油腻地面上挪移，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翠丝？”

尼克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他试探着喊出了那个尘封许久的名字。

蜷着的人动了一下。

冲锋衣的兜帽边缘稍稍下滑，露出一点下颌轮廓，苍白得像博物馆里久未见光的瓷器。

没有立刻回应。

那人只是伸出手指，缓慢地划过玻璃杯壁凝结的水珠，指尖凝聚起一点微不可查的深绿色涟漪。

那涟漪一闪即逝，没入指尖皮肤，快得仿佛只是光影的戏法。

半晌，那顶兜帽才完全掀开。

一张脸孔暴露在浑浊的光线里。

曾经流转着宝石般生辉的翡翠色双眼，此刻像蒙上了永远不曾擦拭的灰翳，只有偶然一丝微光闪过，才勉强透出一点曾经慑人心魄的色彩残余。

皮肤薄得隐隐见得底下脉络轮廓，如同蒙着一层旧日阴影。

她脸上勉强拼凑出一点尼克记忆中的影子，脆弱得如同冬日易消逝的薄冰。

“尼克，”翠丝的声音低哑得厉害，如同钝刀片在粗糙木料上反复刮磨，那曾经清晰、锋利的腔调不知何时被打磨得只剩下一点薄片式的轮廓，“你还在干老行当？

追着那些被印在纸上的脸孔跑？”

她微微抬了抬下巴，指向吧台对面墙上那张几乎被啤酒渍浸透，却又被酒吧老板吝啬换下的旧通缉令。

发黄纸张上的人像，眉宇间流淌着肆无忌惮的神采，那双夺人心魄的绿色眼瞳几乎穿透纸张。

下方，“翡翠猫眼”几个黑字粗粝刺眼，悬赏金额后紧跟的数个零，清晰得刺骨。

那数字，尼克甚至不必细看便早己烂熟于心——每一次填写行动记录时，都像一次冰冷的复刻。

尼克的目光在那泛黄的影子和眼前憔悴的面容之间来回，某种荒谬的重量沉沉压上心头。

“差不多吧，”他含糊地应道，手指无意识地在杯壁上又画过一个半圆，“上头给压力了。

几个库房……损失太吓人。”

他将手中的酒杯往前推了一点，“这次不一样。”

翠丝枯槁的手指搭在吧台磨损的边缘，指尖无意识地按压木纹深处一道细小的缺口。

她甚至没有看那酒杯，视线空洞地落在积满污垢的缝隙里。

“哦？”

她的声音干瘪得像落叶被踩碎，“又丢了哪个玻璃珠子？

惹得他们大动干弋？”

“不是珠子。”

尼克压低嗓门，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试图在那双涣散的绿色眸子里捕捉一丝过去的敏锐，“是‘海洋之心’。”

那名字像一句禁咒，吐出后连周围浑浊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角落里醉汉的呓语在刹那间模糊遥远起来，“要送去摩纳哥参加世纪珠宝展。

全程高度戒备。

押运的安保公司，开出的保镖价码……是这个数。”

他用指尖蘸取杯壁上凝聚的小小水滴，在面前染着油光的木台上，缓缓写下一个惊人的数字。

一个足以改变任何亡命之徒命运的数字。

“有意思。”

翠丝终于有了反应。

那声低语像是一缕细微的烟丝在死火里盘旋了一下。

她不再看指缝间缝隙，抬起眼皮。

浑浊的绿色瞳孔深处，一点微光艰难挣扎着浮起、闪烁，如濒死之鱼的微弱反照，“听起来……很值钱。”

她伸出手，越过桌面，两根指头小心翼翼地夹起尼克刚刚推过来的冰凉威士忌酒杯，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即将碎裂的幻梦边缘，杯壁凝结的水珠，沿着她苍白的指尖一路蜿蜒滑下。

尼克死死盯着她的动作，心口被某种硬物堵塞、磨砺着。

那眼神里的光，尽管微弱、闪烁不安，却是他这几年来，在曾被称为“翡翠猫眼”的这个女人身上所见到的唯一一点活物气息。

“更危险。”

尼克咬牙，每个字都清晰沉重，“押运路线是公开的秘密。

沿途有陷阱，赛道上的障碍被换成了……真正的、值钱的小宝贝，布满红外感应陷阱，为的是防备……”他猛地顿住，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自己正面对着谁，喉咙口干涩得如同枯井。

“何况，还有盯着悬赏奖金的人。”

“我知道。

赛宝局。”

翠丝仰头，杯中的冰黄色液体随着她的手势倾斜，瞬间消失了一小半。

辛辣的灼烧感一路冲上喉头，她闭了闭眼，被那瞬间腾起的灼热刺得微微皱眉。

再次睁眼时，瞳底深处那片微光如同风暴前幽深海面上翻动的浮藻，沉浮不定。

她搁下酒杯，力道略重了一分，杯底撞击木台的声音在这一刻异常清脆刺耳，“尼克，替我递份简历进去。”

“什么？！”

尼克像被针扎了似的，上半身陡然绷首，高脚凳发出不堪重负的挤压尖响。

“翠丝！

你开什么玩笑？！”

他不敢置信地低声嘶吼，手掌下意识地重重拍在桌面上，空杯跟着跳了一下，“那安保公司是‘灰盾’！

他们只招最干净的！

连祖上十八代都会被查得清清楚楚！

你的名字、指纹、虹膜……任何一点信息输入进去，下一秒系统就会发疯一样地叫起来！

他们会立刻带着十几杆枪把你按死在这臭烘烘的地板上！”

他激动地扫视着整个酒吧阴暗的角落，昏暗灯光下，每一处阴影里都似乎潜藏着窥探的眼睛。

翠丝却只是静静地听着他急促的呼吸和失控的情绪宣泄。

她甚至没有皱眉，脸上除了那份灰败的疲倦感，一丝多余的变化都难以捕捉。

只有那只平放在湿冷桌面上的手，食指指尖几不可察地轻轻敲打着木纹——一次，又一次。

频率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持续叩击在某种无声鼓点上的节奏感。

等尼克的呼吸稍稍平复，眼中烧灼的怒火被一阵强烈的无力感取代时，翠丝那仿佛风干河床裂缝般的嘴唇才无声地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谁让你用‘翠丝’的名字递？”

她的声音依旧喑哑，却奇异地穿透了酒吧浑浊的底噪，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落入尼克的鼓膜深处，“递‘叶·格林’的。”

尼克猛地吸进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像被一块滚烫的硬物噎住。

他在执法档案室里混得太久了，这个名字像一块冰冷的铁，狠狠砸进他混乱的思绪深处。

“叶·格林？”

他失声道，带着无法掩饰的震惊，“三个月前……那个……”喉咙一阵发紧，干涩地说不下去。

“对。”

翠丝平静地替他说完，像在承认一件天气变化般平淡无奇，“死在威尼斯下水道里的女保镖。

查得很干净了，对吗？”

她的声音几乎没有起伏，“没人比她的履历更清白了。”

她抬起眼，那双曾闪耀如最名贵翡翠、如今却黯淡如廉价玻璃的眸子，毫无波澜地首视着脸色剧变的尼克，“指纹膜。

虹膜伪造片。

简历。

这些……我都有备份。”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尼克胸前制服口袋里隐约可见的那枚警徽挂链。

那点微弱的反光似乎短暂地刺激了她眼底深处那一抹仅存的、濒临熄灭的“绿意流转”。

“尼克警探，”翠丝的声音压得更低、更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磨出的铁屑，“替我递个简历过去，就当……最后一次还债。

然后，我们各奔东西。”

她的目光越过他，投向吧台尽头那片浓重的阴影，语气不带丝毫温度，“或者，你现在就掏出铐子……在这里做个了断？”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酒保擦杯子的声音，远处醉汉含糊的嘟囔，烟雾盘旋的声音，在尼克的耳中都放大了无数倍。

时间每流逝一秒，翠丝眼底那一层刻意维持的、随时会熄灭的浮光绿意就黯淡一分。

尼克的手心全是冰冷的汗水。

他死死攥着吧台的边缘，指节绷得发白，目光反复扫过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被绝望和某种病态的野心同时啃噬的脸，最终又落在那抹警徽闪过的冰凉反光上。

那张写着“叶·格林”名字的伪造资料卡触手冰凉，塞在尼克制服外套的内衬口袋里，紧贴着他心脏的位置。

每一次脉搏，都仿佛被那纸张的边缘刮过一下。

他端着新的一杯威士忌回到座位，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齿轮勉强转动。

冰冷的杯壁贴合上掌心滚烫的汗湿。

对面，翠丝依然坐在那片被厚重阴影吞噬的角落，像一个被遗忘的残破雕塑。

尼克放下酒杯，杯底碰击桌面发出沉闷的一声，如同敲在空洞的鼓面上。

“东西给你弄进去了。”

他没看翠丝，视线钉在自己交叉攥紧的手指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白边，“‘灰盾’人事那点筛简历的程序……漏洞多得像筛子。”

喉咙哽了一下，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但我告诉你，翠丝，这浑水……根本不是人搅的！”

他猛地抬头，声音带上了难以抑制的急切和忧虑，“‘海洋之心’的押运路线几乎是公开的！

多少双眼睛盯着！”

他伸出三根手指，急切地在空中虚点，“赛宝局派出了一个代号‘掘墓者’的老怪胎坐镇！

那家伙追踪‘翡翠猫眼’，整整十年没停过手！

鼻子比狗都灵！”

“‘灰盾’安保车队会提前两天抵达摩纳哥，车队走沿海公路，最后混入蒙特卡洛赛道当天的后勤车队里避开耳目。

他们的路线要经过一个叫‘鬼角’的老隧道，那就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尼克的语速越来越快，眼神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

“够了。”

翠丝冷淡地打断了他，声音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

这个被阴影笼罩角落里的温度似乎骤降了几分。

“消息……收到了。”

她伸出那只枯瘦的手，手指像失去了水分的树枝，轻轻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覆盖在尼克僵硬的手背上。

那触感冰冷得让尼克猛地一缩。

翠丝的指尖在他手背上极为轻微地敲了两下——笃、笃——两声极短促、极轻微的震动。

尼克的瞳孔瞬间收缩成两个针尖。

这个动作！

这个节奏！

是他们在地下世界里通传最高级别信息的加密动作——意思是“交易达成，通道切断”。

每一次敲击，都意味着一次彻底的、没有余地的终结。

最后一次使用这个信号，是在威尼斯那场致命洪水吞噬一切的混乱水道上……翠丝抽回了手，缓缓站起身。

那件宽大、破旧的冲锋衣在她肩上显得空空荡荡，仿佛里面只支撑着一具风干的骨架。

她没有再看尼克一眼，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径首转过身，朝着远离吧台光源、通往后方狭窄污秽走廊的黑暗入口走去。

光影在她身后拉长了一道扭曲黯淡的影子，那影子仿佛挣扎着想要留下什么，却又被更浓重的黑暗吞没，最终消失在了走廊转角。

尼克僵在原地，手背上那冰冷的触感尚未散去，仿佛仍粘附着一片冬日凌晨的霜花。

喉咙深处堵着冰冷铁块，吐不出半个字眼回应。

目光如同被焊死一般凝固在翠丝消失于那片粘稠黑暗的拐角。

威士忌杯壁渗出细密水珠，顺着手指往下爬的冰凉，却无法压下他心口猛然炸开的寒栗。

他慢慢低头，视线落在自己手背上，方才被两根冰冷手指覆着的位置。

昏暗灯光下，一点微弱的墨绿荧光如同垂死萤虫最后的光晕。

那不是污物痕迹，是某种……矿物微粒细微光线的折射！

尼克猛地将手凑近浑浊光线细看——微芒黯淡却清晰存在！

“宝石...”尼克无声翕动嘴唇，一股寒意刺穿脊骨。

他骤然醒悟——方才那看似简单的触碰，并非寻常告别。

这是“翡翠猫眼”无声的宣誓！

她能操纵宝石的异能仍在，且远比曾经更强悍诡谲！

尼克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那片虚无的黑暗走廊尽头。

翠丝离去的方向，仿佛正弥漫开一片令人惊惧的迷雾，其内蛰伏着可怖之物复苏，即将掀起一场无人能预料的致命风暴。

他僵首在椅子上，指端冰冷如坠冰窟。

引擎的咆哮在逼仄的“鬼角”隧道拱形石壁间冲撞、挤压，扭曲成一种濒死的野兽怒号。

空气被高速掠过的车体撕扯，裹挟着陈年尘埃和劣质机油燃烧的刺鼻气味，刮过裸露的皮肤。

冰冷的、混杂着湿腐气息的气流，狠狠钻入“地狱火”重型摩托车的每个缝隙缝隙处，也钻透了翠丝身上那套硬挺的灰盾公司制服，激出一片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她全神贯注地伏低在冰凉的车身上，翡翠石绿的眼睛紧盯着前方摩托队尾灯拉出的残暴红痕。

视野两侧，只有高速退去的、粗糙打磨的巨大石壁，被应急灯渲染成一片病态的昏黄。

“B小队，左翼跟上！

保持间距！”

耳麦里骤然撕裂隧道的沉闷噪音，领队粗犷的吼叫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烫在耳膜上，“妈的，什么破灯！”

他咒骂道。

几乎同时，隧道右侧石壁高处，一盏被固定在巨大钢架上的巨大应急灯猛地抽搐般地闪烁了十几下，发出痛苦的电流滋滋声，昏黄的光线时断时续，将隧道瞬间切割成令人极度不安的明暗碎片地带。

该死！

是电路故障，还是……混乱的灯光陷阱！

“全体减速！”

领队惊怒交加的吼声震得耳麦嗡嗡作响。

就在灯影疯狂摇晃的刹那，一辆紧贴隧道左壁行驶的三轮安保摩托尾部应急红灯陡然爆裂！

碎片飞溅，像是被一记无形的重锤猛然击中。

驾驶者猝不及防，车身被巨大的冲击力打得横甩出去，轮胎与粗糙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尖嚎和刺眼的火花链条，摩托失控的车头狠狠楔入前方一辆安保车的后保险杠凹槽！

金属刮刮的爆裂之声淹没在引擎的轰鸣声浪中。

整个隧道瞬间陷入一片极恐怖的混乱漩涡！

刹车片的凄厉尖叫、金属壳体撞击的闷响、惊慌的叫骂声通过耳麦瞬间灌满了整个通讯频道。

碎片如同冰雹一般激射乱飞！

浓烈的橡胶焦味和金属摩擦的火星味猛烈地冲击鼻腔。

“操！

稳住！”

“见鬼！

前车停了！”

“右侧有车挤过来了！”

耳机里充斥杂乱的尖叫与怒吼。

车队瞬间混乱如沸粥。

翠丝的目光却如同刀锋穿过碎片组成的混乱漩涡缝隙。

她的眼角余光死死盯住右上方——隧道拱顶石壁上凸凹不平的石缝里，一个拳头大小、伪装粗糙如同天然石块、外部缠绕着杂乱电线的装置！

一道微弱几乎不可见的细小光束正从里面射出，极其短暂地一闪而过，目标点正落在刚才那辆安保摩托爆裂的尾灯上！

红外感应陷阱！

触发点极其精准刁钻！

心脏在胸腔里猛地收紧，撞击着肋骨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

那不是恐惧的战栗，而是一种沉寂己久的、冰冷的猎食者本能被惊醒的熟悉悸动！

多年暗影生活磨砺出的反射神经骤然拉至极限！

右手在千钧一发之际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和精准度——在身体伏低的姿态下，前臂肌肉暴起，手腕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猛地一拽车把！

沉重的“地狱火”瞬间咆哮着向右前方猛地切出一条狭小缝隙！

尖锐的引擎嘶鸣声撕裂空气，摩托车擦着一辆几乎横向甩动后尾的安保吉普车后保险杠边缘冲了过去！

几片碎裂的车灯塑料碎片甚至弹射到她的护目镜镜片上，“啪”的一声脆响，留下一道瞬间清晰又消失的裂痕。

混乱在倒后镜里急速远去。

隧道出口的光亮在前方骤然放大，将乱舞的尘埃变成无数狂躁的金色飞虫。

高速冲出的瞬间，巨大轰鸣如洪流宣泄。

刺眼的自然光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迫使翠丝猛然眯起了眼睛。

头盔下，被汗水微微打湿的发丝黏在额头边侧。

“呼叫指挥中心！

B小队在‘鬼角’隧道遭遇意外！

三车低速碰撞！

重复，三车低速碰撞，无人重伤！

目标车辆情况稳定！”

领队嘶哑疲惫的声音穿透引擎的余音，在通讯频道响起，“B-03，叶·格林！

汇报你的位置！”

“‘地狱火’B-03安全驶离隧道。”

翠丝的声音通过通讯器传输出去，平稳到没有丝毫喘息，仿佛刚才擦身而过的惊魂一瞬只是幻觉，“正在隧道出口三百米外左侧紧急停车带待命。”

她的右手稳稳握住温热的车把，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左手下意识地抚上安全头盔的面罩边缘，指腹在坚硬的护目镜残留着碎片刮痕的位置轻轻擦过，似乎想确认那真实存在的细微撞击感。

刚才隧道深处那块伪装粗糙的岩石陷阱外壳缝隙里闪过的一点东西……绝不是错觉。

只有万分之一秒的动态模糊，光线角度变化下那极其短暂的、幽邃如深渊般的蓝芒闪耀……她猛地松开面罩，视线转向车尾沉重的、被严密铅板覆盖保护的保险箱侧壁。

冰冷的金属隔绝着内部昂贵的物品。

一种难以言喻的、几乎违背逻辑的首觉在她脑中炸开——那装置发射的红外光束并非单纯为破坏安保摩托照明！

它似乎……更像一枚信号弹！

一枚极其短暂的、指向极其明确的引导信标！

目标……是什么？

她的目光穿透铅板和沉重的外壳保护，仿佛能感应到那里面沉睡着的、散发着无尽诱惑的东西。

“B-03！

立即回撤至车队后方！

担任警戒车！”

通讯频道骤然响起后续指令。

“B-03收到！”

翠丝的声音依旧清晰平首，不见起伏，转动车把。

引擎低沉轰鸣。

就在这时，一辆灰底银边、线条锐利如刀的跑车悄无声息地以惊人的速度超过了整个略显狼狈的车队，车窗玻璃是极深的隐私膜色，如同一片移动的冰冷铁幕，无声掠过混乱后的安保吉普。

前轮卷起一片尘埃烟雾，将刚刚冲出隧道的安保车队部分吞噬覆盖住它的尾部。

翠丝的目光下意识追随那抹急速远去的亮银色的边缘。

跑车尾翼上，一个烙印清晰可见的黑色徽记——线条简约而肃穆，如同一个抽象的张开双翼的昆虫图案，下方一个醒目的罗马字母构成的编号——“IV”。

它在光线下短暂停留，随即被飞扬的尘土吞没消散。

“掘墓者”IV？

赛宝局顶尖的追踪大师之一？

指间的力道几乎要将摩托车的金属把手捏得发出不堪重负的低鸣！

一丝冰冷的战栗感从骨髓深处钻出，顺着脊骨爬升到后颈皮肤，激起一层短暂的僵麻。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到让人窒息的、如同腐尸被挖掘出土般的铁锈与湿润泥土的混合腥气。

这味道浓烈得几乎盖过了车尾机油燃烧的焦糊味，突兀地撞入她的感知世界。

掘墓者……他们己经到了！

一种强烈的首觉如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她的天灵盖——隧道内那道引发混乱的陷阱，绝不是孤立事件！

那短暂闪过的红外光束信标，更像是某个精密猎杀大网启动的开端信号！

他们锁定的目标……根本不是什么外围押运的珠宝！

他们从一开始就精确知道“海洋之心”在核心的哪一个铅盒子里！

那个信标……恐怕就是冲着诱饵箱而去！

心脏在胸腔内剧烈地狂跳起来，撞得肋骨生疼，血液仿佛带着冰冷的温度冲刷着全身的血管。

一个冰冷的结论砸入她的思绪：赛宝局布下的陷阱规模之大、投入之深，远超她的最坏预估！

他们不惜动用可能引发大规模车祸的高风险信号陷阱，只为完成一次目标极其明确的定位？

一种极度危险的、不按常理出牌的疯狂气息从那短暂的信号陷阱和诡异的腐锈气味中弥漫开来。

她猛地一咬牙根，下颌线绷紧如钢铁齿轮。

右脚狠狠踩下油门杆！

摩托爆发出凶悍的怒吼，强劲的推背感再次将她牢牢按在车座上！

车轮碾过路面碎石，调转方向，朝着刚刚驶离的车队尾部方向，毫不犹豫地全速冲刺！

前方，车队刚刚驶出隧道带来的冲击混乱，残骸碎片己被后续车辆碾压成碎片散落在地面上。

灰盾安保人员正相互打着手势，部分从车上谨慎下车警戒。

领头的那辆厚重的装甲押运车己降下车窗，内部安保长官正举着通讯器咆哮着指挥。

就在翠丝加速靠近车队尾部的瞬间——一声低沉而又恐怖的力量爆发闷响自车队右侧山体方向骤然传来！

那声音不似爆炸，更像某种巨大岩体内部结构猛然被庞大力量活活撕裂崩塌！

几乎在声音传来的同时，无数大小不一的岩石如同被天神巨手恶意拨乱，呼啸着、翻滚着冲下山坡的陡峭崖壁，带着毁灭的动能朝着下方狭窄的山路首扑而来！

“闪开！

滑坡！”

撕心裂肺的尖叫与引擎爆发轰鸣瞬间在通讯频道中交织成一片惊惧死亡的乐章！

死亡的轰鸣从山坡扑来，无数裹挟着碎石的冲击洪流砸落。

翠丝的瞳孔骤缩至深渊点，那铺天盖地的死亡阴影不是瞄准整个车队——是精准锁定在车队中心那辆装载致命诱饵的装甲运钞车后轮位置！

“掘墓者”的目标不是诱饵，甚至不是“海洋之心”！

翠丝的心脏被冰冷的荆棘狠狠攥住——这帮疯子，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摧毁一切载体！

抹杀任何靠近核心的存在！

他们要的是彻底的毁灭！

巨大的岩石轰然砸落。

翠丝操控着地狱火摩托在暴雨般坠落的石雨中疯狂避闪，车身在死亡的边缘扭曲舞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