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工作,见惯了眼泪。人们叫我遗物整理师,周正。入行这些年,我渐渐明白,我收拾的,
从来不是那些蒙尘的旧物,而是附着在上面的念想、未竟的誓言和戛然而止的人生。
每一次推开逝者的房门,扑面而来的不光是停滞的空气,
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属于生者的悔恨与属于死者的沉寂。这次的委托,
对象是一位自杀的画师,陈默。名字和他留给我的第一印象一样,沉默而孤独。
公寓藏在城西一栋老塔楼的二十三层。电梯轿厢四壁是不锈钢的,映出我模糊扭曲的影子,
运行起来嘎吱作响,像一个得了肺痨的老者,艰难地攀爬着。数字一下一下地跳动,
最终停在“23”。门开的瞬间,
一股复杂的味道涌了出来——松节油、劣质烟草、潮湿的灰尘,
还有一种……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冷冽花香,像是夜来香,在夜里盛开,
带着某种不祥的幽媚。门口站着一个人,年轻,憔悴,眼窝深陷,像是被生生掏空了精神气。
他是陈昀,陈默的弟弟。他的悲伤是外显的,带着棱角,扎得他自己和别人都生疼。
“周师傅……”他声音嘶哑,像是声带被砂纸磨过,“拜托您了。”他侧身让开通道,
自己却死死钉在门外,仿佛门内是噬人的深渊。“里面……都是他。尤其是那些画,
”他顿了顿,眼圈迅速泛红,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恨意和痛苦,“请一定……都处理掉。
我看着……难受。”他的目光越过我,投向客厅内部,那里面有什么让他恐惧又憎恶的东西。
“是因为她,”他几乎是咬着牙说,“那个叫林素的女人。我哥……他就是毁在她手里的!
他以前多有才华的一个人,就这几年,运气背,接不到活,人就颓了。那女人,
在他最难、最需要人拉一把的时候,一声不响就跟别人跑了!我哥他……他傻啊,
他走不出来!他就整天画她,没日没夜地画,画到后来……人都魔怔了……”他猛地别过头,
用力抹了把脸,肩膀微微颤抖,后面的话湮没在一声痛苦的哽咽里。我沉默地听着。
这样的故事,在这个行当里不算稀奇。情感的废墟上,总是立着“如果当初”的墓碑。
活着的人需要一个靶子来承载愤怒和不解,恨一个具体的人,
总好过面对生命本身虚无的吞噬。“节哀,”我干巴巴地说,然后补充道,“交给我吧。
”他几乎是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像逃避什么似的,在我身后轻轻关上了门。
厚重的实木门“咔哒”一声合拢,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现在,这里只剩下我,
和满屋子的……陈默,以及那个无处不在的“她”。屋子是标准的一室一厅,因为楼层高,
本该光线充沛,但厚重的、暗红色的绒布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
只在边缘漏进几丝吝啬的光线,切割开昏暗的空间。灰尘在那几道光柱里不知疲倦地飞舞,
像一场无声的、微型的葬礼。然后,我看到了它们。满墙的素描。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我见过许多逝者留下的执念,
但如此具象化、如此铺天盖地的,还是第一次。从进门处的玄关,到客厅的每一面墙,
甚至厨房的门板上,都被大大小小的画作覆盖。用的纸张五花八门,
打印纸、速写簿页、甚至可能是包装纸的背面。铅笔的型号也从HB到8B不等,
炭笔的痕迹浓黑如夜。同一个女人。林素。她很美,
是一种没有攻击性的、浸润到骨子里的柔美。鹅蛋脸,线条流畅柔和。眼睛极大,
瞳仁是那种罕见的、极其纯粹的黑色,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望进去,会迷失方向。
鼻梁挺秀,唇形饱满,嘴角天然地上翘着一个微小的弧度,让她即使面无表情时,
也仿佛带着三分悲悯的笑意。长发,有时如瀑倾泻,有时松松挽成一个髻,
露出光洁脆弱的脖颈。早期的画作,笔触还带着试探和生涩,画中人的眼神是疏离的,
像是隔着一层薄雾在看这个世界,带着艺术模特特有的、职业性的空洞。但越往后,
线条越发自信、流畅,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精准与热情。画中林素的神态活了,
眼神里有了内容,温柔、羞涩、依赖、甚至……一种深不见底的爱意。
她的身体姿态也从僵硬的坐立,变得自然松弛,仿佛就在这个空间里真实地生活着。
有一张画,就在沙发正上方,她微微侧着头,目光垂落,看着空无一物的沙发座位,
脸上带着一种极其温柔、近乎圣洁的微笑。旁边用铅笔草草写着一行小字,
我凑近了才看清:“第七十九次写生。今天下雨,她有些冷,我给她披了我的外套。
她终于对我笑了,不是对着模特,是对着我,陈默。”我的指尖悬在那行字上方,没有触碰。
心里那点异样的感觉在放大。这不像工作记录,这完全是恋人的私密日记。而且,
“第七十九次”,这个数字背后所代表的时间跨度,所积累的情感浓度,让人心惊。
我移开视线,继续打量这个空间。窗边立着一个木质画架,上面搁着一幅未完成的画。
依旧是林素。她站在窗前,姿势有些微妙,像是正要回头,又像是刚刚转过身去,
只留下一个引人遐想的侧影。厚重的窗帘被风吹起一角,窗外,
是用淡灰色水彩晕染出的、属于二十三楼高空的、一片虚无般的空旷。这幅画是水彩的,
这是我进来后看到的第一张彩色作品。她穿着一条淡紫色的连衣裙,颜色调得极好,
淡雅清透,像笼罩在晨雾中的紫罗兰花瓣,衬得她裸露的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
带着一种易碎的美感。我的目光,被画中窗玻璃的一个角落吸引。那里,
用极细极淡的墨蓝色,点染了一个小小的、模糊的阴影。若不细看,
绝对会以为是纸张的瑕疵或是无意间溅上的颜料。但我的职业让我对细节有种病态的执着。
那轮廓……那分明是一个……一个极其抽象、却无法误读的人形轮廓!像一个被压扁的影子,
紧紧地贴在窗玻璃外面,向里窥视!二十三楼? 一股寒意,毫无预兆地从尾椎骨窜起,
瞬间爬满了整个后背,汗毛倒竖。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几步走到那扇唯一的窗前,
伸手抓住厚重的窗帘边缘,
猛地向两边拉开——“哗——”午后过分灿烂的阳光如同爆炸般涌入,
刺得我瞬间闭上了眼睛。适应了几秒,我才看清,
窗外是实实在在的、由无数玻璃幕墙和钢筋水泥构成的都市森林,天空蓝得虚假。
玻璃窗关得死死的,严丝合缝,窗台上积着一层均匀的薄灰,
没有任何脚印、手印或是其他痕迹。我凑近冰凉的玻璃,几乎是贴着它,
仔细审视那个对应画中黑影的角落——除了远处建筑物扭曲的反光,一无所有。是我想多了。
我试图说服自己。是光线和阴影的错觉,或者是画家构图时无意识的笔触,
甚至可能就是颜料无意间的滴洒。人在特定的环境下,
总会不自觉地将模糊的信息脑补成自己熟悉或恐惧的形状。我定了定神,拉上了窗帘,
将那片令人不安的明亮隔绝在外。房间重新陷入那种适合哀悼的昏沉。开始工作吧。
我戴上轻薄的白手套,打开工具箱。先从墙上的画作开始。动作必须极其轻柔,
许多纸张已经发脆,边缘卷曲,用力稍大就可能碎裂。我小心地沿着边缘将它们揭下,
按照大小和材质粗略分类,用柔软的防酸纸包裹,再放入标记好的纸箱。陈昀要求处理掉,
但我还是下意识地做了分类。 grief 是条河,时间会改变河床的样貌,也许有一天,
他会想找回一些东西。书桌很乱,
抽屉里塞满了揉皱的纸团、空烟盒、削到只剩指甲盖长短的铅笔头,
还有无数个捏扁的啤酒易拉罐。烟灰缸满得溢出来,像一座小小的、绝望的坟。
在抽屉最底层,我的指尖触碰到一个与其他杂物质感不同的硬物。我拨开那些废纸,
摸出一个硬壳的笔记本。棕色的皮革封面,边缘磨损严重,四个角都起了毛边,
像是被主人无数次摩挲、又无数次放下。没有标题,没有署名,沉默而沉重。是日记。
我犹豫了。职业道德的准绳在脑海里绷紧。但陈昀那基于“林素离去”的单一叙述,
与这满墙画像、那幅诡异水彩、还有房间里这股若有若无的冷香所构成的巨大矛盾,
像一只无形的手,推着我去探寻背后的真相。我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更完整地理解逝者,
更妥善地完成工作。我在那张唯一的、蒙尘的旧沙发上坐下,拂开表面的浮尘,
小心翼翼地翻开了日记本。前面的记录断断续续,
充满了艺术青年的苦闷、怀才不遇的愤懑、对未来的迷茫和经济的拮据。
文字间能感受到他的才华和敏感,但也笼罩着自我怀疑的浓雾。然后,林素出现了。
笔迹在这里变得清晰、有力,甚至带着跳跃的节奏感。三月十五日,阴。
在美院后面那条废弃的巷子里,撞见一个正在写生的女孩。她在画墙头那只熟睡的玳瑁猫。
我愣住了。不是因为她画得多好当然,确实很好,而是她整个人……像一幅失传的古画,
突然活了过来,站在了这破败的巷弄里。她的侧影,她握笔时微微蹙眉的神情,
她看着猫咪时眼里流淌的温柔……我像个傻子一样站了足足十分钟,才鼓足勇气走过去,
结结巴巴地夸她的画,然后,鬼使神差地,问她愿不愿意做我的模特。我以为会被当成骚扰。
但她抬起头,看了看我,那双眼睛……黑得像最深的夜,里面却有星星在闪。她愣了一下,
然后笑了,嘴角弯起一个很好看的弧度。她说:“好啊。”她说她叫林素,也是个画画的。
林素……素净如斯,真好。四月二日,晴,有风。 林素第一次来我这狗窝一样的工作室。
她居然真的来了。她穿了一条简单的白色棉布裙子,洗得有些发旧,但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
照在她身上,头发边缘有金色的光晕。我紧张得手心冒汗,怕我拙劣的笔触,
玷污了她身上那种……纯粹的、宁静的美。她话不多,但很爱笑,不是那种客套的笑,
是眼睛也会跟着弯起来的笑。记录从这里开始变得密集,
字里行间是几乎要溢出来的爱慕和欣喜,完全是一个陷入热恋的男人的独白。
他写他们一起聊伦勃朗的光影,聊八大山人的孤傲,聊那些廉价咖啡馆里的人生理想,
聊深夜街头漫无目的的散步。他写她如何看懂他画里隐藏的情绪,
如何用一句话点醒他困顿的思路。他称她是命运砸开他灰暗生活的一道裂缝,是照进来的光,
是他的缪斯,是他的救赎。他笔下的林素,善良、聪慧、对他充满理解和鼓励。五月十日,
阳光好得不像话。 给林素画了第七十九张素描。今天她穿了条新裙子,淡紫色的,
衬得她像一朵含着露水的紫罗兰。画到一半,她忽然转过头,
不是之前那种作为模特的角度调整,而是真正地、看向我,对我笑了。
那不是礼貌的、浅浅的笑,而是一种……非常非常温柔,
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依恋和深情的笑容。我拿着笔的手僵在半空,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酸又胀。周正,你完了,你这辈子都逃不掉了。
她眼角那颗我一直没太在意的小小泪痣,在今天的光线下,清晰得让人心醉。看到这里,
我再次怔住。这段描述,从日期到细节,到那条裙子,再到那颗泪痣,
与墙上那幅标注着“第七十九次写生,她终于对我笑了”的画,严丝合缝地对应上了。
如此真实,如此具体,充满了恋爱中那些微不足道却刻骨铭心的细节。
这绝不像是一个精神失常者的臆想,它太有血有肉,太有温度。然而,翻过这一页,
日记的色调急转直下。笔迹开始变得不稳定,时而激动潦草,力透纸背,时而犹豫虚浮,
像是握不住笔。七月十一日,闷热,喘不过气。 林素今天很不对劲。
眼神里总带着一丝慌乱和……恐惧?我问她怎么了,她开始不肯说,后来被我逼问得急了,
才流着泪说她遇到了一些很麻烦的事情,可能……必须要离开一段时间。我问她什么麻烦,
是不是缺钱,还是家里出事?她只是摇头,嘴唇咬得发白,说:“陈默,别问,
知道了对你没好处。等我处理好了,我就回来找你,一定。” 心里乱得像一团麻。
有一种非常非常不好的预感,像阴冷的蛇,缠住了我的心脏。七月二十日。
日期写得歪歪扭扭 她消失了。彻底消失了。电话打不通,是空号。
去她之前提过的那个租住的地方,房东说她已经搬走了,就在几天前,走得很匆忙,
什么都没留下。我问房东有没有看到一个男人来找她,房东说没有,一直都是她一个人。
她就像一滴水,蒸发在了这座城市里。所有人都说,她肯定是跟别人走了,
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抛弃了我。陈昀也这么劝我。可是……我不信!
我不信她看着我的那些眼神是假的!我不信!后面是连续几页被用力划掉的笔迹,
纸张甚至被划破,
可见其下的绝望和愤怒八月……月份下面是一片狂乱交错的线条 睡不着。
一闭上眼就是她。只能画她,不停地画她。好像只有画笔能抓住她存在过的证据。画着画着,
会产生幻觉,觉得她就坐在老位置上,对着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