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混杂着汗臭、廉价香烟和某种绝望发酵后的酸馊气味。
阿兵蜷在电脑屏幕前,瞳孔里倒映着不断滚动的诈骗话术脚本。
他像一部生锈的机器,重复着千篇一律的动作:查找目标(他们称之为“猪”),添加好友,然后用精心编排的剧本,一点点诱骗对方踏入精心编织的陷阱。
“兵哥,今天开张了没?”
旁边工位,一个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年凑过来,压低声音问。
他叫小江,才十七岁,总说等赚够了钱,要回老家盖房子,娶个漂亮媳妇。
阿兵没回头,手指在键盘上无意义地敲了一下,算是回应。
他的目光掠过屏幕上方,那里贴着一张黄色的符纸,画着扭曲的符文,据说是“大师”开过光,能保佑“业绩”兴旺。
荒谬感像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心脏。
这里是“天堂园区”,缅北众多电信诈骗窝点之一。
但这里没有天堂,只有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都他妈给我打起精神!”
一个穿着紧绷西装、脖子挂着粗金链的壮汉在过道里踱步,他是这个小组的“督导”,“今天业绩再不达标,晚上就送你们去‘水牢’里泡个澡,清醒清醒!”
威胁像实质的鞭子,抽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敲击键盘的声音更密集了,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咳嗽。
阿兵的思绪却飘回了半个月前。
黑暗,颠簸,窒息。
集装箱货柜车里,挤满了像他们一样被许诺“高薪工作”骗来的人。
汗味、尿骚味和恐惧的味道混合,令人作呕。
小林,他同期的战友,紧紧挨着他。
黑暗中,他能感觉到小林身体的微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怒。
“记住,进去之后,活下去,把东西带出来。”
小林的声音压得极低,像耳语,又像刀刃刮过骨头。
那是小林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货柜门打开的那一刻,刺目的阳光和持枪守卫的呵斥同时涌来。
他们像牲口一样被驱赶下车,排成歪歪扭扭的队伍。
园区的高墙上架着铁丝网,瞭望塔上有人影晃动,枪口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一个穿着丝绸唐装,手里盘着串檀木佛珠的中年男人站在前面,面带微笑,眼神却像冰冷的玻璃。
他就是明定安,明氏家族的家主,这个园区的拥有者之一。
“欢迎来到天堂园区。”
明定安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这里,只要努力,就能得到你们想要的一切。
金钱,地位,甚至……自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惶恐或麻木的脸,“但在这里,也要守这里的规矩。
不守规矩的人……”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笑了笑,那笑容让人不寒而栗。
突然,守卫从队伍里拖出一个人。
那人挣扎着,用方言大声叫嚷着什么,似乎是发现自己受骗,要求离开。
明定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轻轻摆了摆手。
几个守卫将那人的头死死按在地上,就在队伍正前方,那片新翻过的、带着湿气的泥土地前。
“新来的,看清楚了。”
明定安的声音依旧平淡,“这就是不守规矩的下场。”
铁锹扬起,泥土纷飞。
活埋。
没有审判,没有辩解。
只有机械的动作,和那人从嘶吼到呜咽,最后彻底消失的过程。
阿兵感觉自己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
他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看着,记住每一个细节。
他不能暴露,不能像小林那样……小林?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小林的身体绷紧了,那是准备行动的前兆。
他心中狂吼“不要!”
,但己经晚了。
小林像猎豹一样扑出,目标是明定安。
他或许想擒贼先擒王,或许只是想用自己的死,换来一点混乱,为阿兵创造一丝渺茫的机会。
枪响了。
不是一声,而是一片。
小林的身体在空中顿了顿,然后像破麻袋一样摔在地上,就在那个刚被填平的土坑旁,鲜血汩汩涌出,渗进泥土里。
明定安拂了拂唐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看了一眼小林的尸体,又看向噤若寒蝉的众人,恢复了那副悲天悯人的表情:“阿弥陀佛。
可惜了,又一个迷途的羔羊。”
诵经声适时地响起,不知是从哪个隐藏的喇叭里。
低沉、肃穆的经文,与尚未散尽的硝烟味、新鲜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构成一幅极度诡异、荒诞的画面。
阿兵站在那里,浑身冰冷。
他看着守卫像拖死狗一样把小林的尸体拖走,在那片浸透了战友鲜血的土地上,留下一道暗红色的痕迹。
那一刻,他知道了,这里不是战场,是炼狱。
而活下去,为小林,也为那些像猪猡一样被宰割的人讨回公道,成了他唯一的目标。
“兵哥,兵哥?”
小江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你想什么呢?
那么入神。”
阿兵转过头,看着小江那双尚且清澈,却己被欲望和恐惧蒙蔽的眼睛。
他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没什么。”
他沙哑着开口,目光再次投向屏幕,脚本上闪烁着新的目标信息——一个远在千里之外,可能正为家庭重担或创业失败而焦头烂额的普通人。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罪恶与伪善的空气刺痛了他的肺。
他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按照“工作流程”,开始拨号。
电话接通的瞬间,他的脸上肌肉调动,形成一个标准而毫无感情的“微笑”,尽管对方根本看不见。
“喂,您好,这里是xx市公安局反诈中心,我们监测到您的账户有异常交易风险,请问您最近是否……”他的声音平稳、专业,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
与内心那片为小林和小江们鸣响的丧钟,判若两人。
地狱之门,己在他身后牢牢关闭。
而他,必须在这片腐臭的泥潭里,先把自己变成一把无声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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